论语别裁 卷三至八--南怀瑾

《论语别裁》第03章 八佾 礼乐衣冠 首先,我们对本篇篇名作个简单的解释:八佾——“佾”与“仪”同音,如今在孔庙中拿羽毛,在祭孔典礼中所舞蹈的叫八佾之舞。用现代的名称,可说它是“文化舞”,代表古代文化的一种舞蹈。当时中央政府是周天子,天子举行国家大典,代表国家的精神,用作余兴的舞蹈,典礼开始的礼乐。八佾是八个人一排,共有八排;诸侯之邦,六人一排叫六佾。诸侯之下的大夫——大臣之家,用四人一排,共四排,叫四佾。这是固定的形式,周朝的礼乐、衣冠、文物等,都有周详规定。 那么,孔子为什么在这一篇里教起跳舞来了呢?不是的。这篇书的全部重心,以现代用语说,是代表了文化精神。他的内容讲“礼”。礼的根本,也就是孔子一生做学问之所在。只是因为当时写文章的习惯,而用了《八佾》这个名称做篇名。 “礼”是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环,所以我们要了解中国文化,五经中《礼》这部书是不能不研究的,尤其因为它偏向于中国哲学思想的根本,同时包括形而上宗教哲学的问题。但本篇是以过去的观念而言,当然,我们现在讲的“文化”这个名词,与过去的观念不同。过去的观念,文化偏重于人文——人伦的道理,即是伦理的道德,政治的伦理与社会的伦理。现在“文化”这个名词的含义,包括了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社会、教育、哲学、宗教等等归纳起来,成为文化的总体。因此,对于“文化”为一名词,古今定义的不同,为了讲书的方便,应该先有一个认识。我们说《八佾》这一篇全篇的精神在于文化,是切合古代所谓“文化”的定义而言的。第一篇《学而》,是个人求学的宗旨;第二篇《为政》,也就是为学的外用;第三篇是把个人的内圣为学,乃至于外用的为政,综合起来的文化精神,放在《八佾》篇中,这是从一个故事开始的。 孔子谓季氏:八佾舞于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 季氏即季家,当孔子时代,鲁国有三家权臣,即所谓权门,而且不是普通的权门,是可以动摇政权的权门。这三大家是孟孙、仲孙、季孙,国君都拿他们没办法,整个政权都操在他们手上,鲁国当时的国君就那么可怜。 季氏这位权臣,有一天高兴起来,在家里开家庭舞会,结果,玩出天子的味道来了。照规定他只能欣赏四人一排的舞蹈,他居然摆出八人一排的舞,完全天子的味道,要与中央抗衡,已经不把朝廷放在眼里。有人把这事告诉孔子,孔子就说“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。”照后世学者们的解释,好像孔老夫子听了这件事,大发脾气,握着拳头,敲响了桌子,厉声斥责道:假如这件事我们都能忍耐下去,容许他去干,那么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容忍他季某去做呢?事实上,并不是后儒们所解释的这样,假如真是后儒所解释的一样,那么《学而》篇当中:“温、良、恭、俭、让”形容孔子的五个字里的“温”字,要用红笔打×了,孔子的修养就不行了。 很简单,《为政》篇不是刚说过孔子能不能先知的问题吗?其实孔子早已看出季氏的动向,所以有人告诉他季氏八佾舞于庭,在家里摆天子的排场时,孔子就说,这要注意!季家的野心不小,像这样的事情,季家都忍心做了,还有什么事情他不忍心去做呢?叛变、造反,他都会干的。孔子就以这件事断定,季氏将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所以“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。”是说季氏竟然忍心做这些事。并不是孔子在那里发脾气骂人,这些很明显的文字,不必要故意转个弯来把它乱解释。 不但如此,那时社会变乱得很厉害,正如现在所讲的文化堕落。现在再看: 三家者,以雍彻。子曰:“相维辟公,天子穆穆。”奚取于三家之堂? 哪三家呢?就是这季氏三家权臣,他们不但眼里没有顶头上司的鲁君,连中央的周天子,他们也不放在眼里,结果不但在家里开舞会,摆出八佾之舞,还在家里宴客完了撤席时,奏起天子所用的国乐来。“彻”就是撤宴撤席,“雍”就是天子所用的国乐。他们三家权门,竟在家里奏天子所用的音乐于宴席之中。所以孔子引用古代的诗说:“相维辟公,天子穆穆。”他的意思是说,在中央政府天子奏“雍”这支国乐的时候,天子站在中央,辟公(即当时的诸侯)站在两边拥护着天子,然后天子从中间走过。因为天子本身代表国家的精神,所以态度也非常庄严,绝不会左右乱看。而现在这三家权臣,拿了中央天子用的这种庄严的国乐到家里开舞会,真不知道他们用意何在?换句话说,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开始变坏,是由有权势的人所引导的。所以孔子非常感伤,接着感叹起来。 子曰: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 仁是孔子学问的中心,下面第四篇就专讲仁,这里暂时不去讨论他。上面几句话的意思说,一个人没有中心思想,“如礼何?”文化对他有什么用?文化是靠每一个人自觉自发,自省自悟的;文化不是法律,不能由他人来管的。所以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一个人如果自己不省悟,文化与艺术对他有什么用呢?这是孔子的感叹。 由于孔子对“礼”、“乐”的感叹,再转到: 林放问“礼之本”。子曰:大哉问!礼,与其奢也,宁俭。丧,与其易也,宁戚。 林放这个人问孔子,礼的根本是什么?这个问题太大了,我们讲过的,中国文化这个“礼”字,如果谈到根本,是哲学最高的问题,也是宗教哲学最高的问题。宇宙万有怎样来的?哪一天开始的?这个本体论,也就是礼的根本所在。所以林放问礼的根本是什么,孔子说,他这个问题太大了。孔子不跟他谈哲学,不谈文化的精神,只答复他关于礼仪的问题。孔子说礼仪的过分铺张就不合理,宁可简单隆重。办丧事太轻率了也不好,宁可取悲戚的态度。拿我们现在的情形来看,假如孔子现在还活着,处在我们这个社会中,他不知要感慨到什么程度。现在我们的礼恰恰与孔子讲的相反,礼不从简而从奢,越奢侈越有排场,丧事不从悲而从易,家人逝世了,送殡仪馆,火葬过后三天,又在家开舞会孔子当时对文化衰败非常感叹,因此他的结论: 子曰: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 过去所谓夷狄,就是文化落后的边疆地区,孔子的思想是以文化为中心,凡没有文化的,称为夷狄,因为东夷、西戎、南蛮、北狄这四种族在当时是没有文化,非常野蛮。中国则称中夏、中原,是有文化的。孔子说那些蛮族落后地区的人,也有头子,有君主、酋长。但光有形态,没有文化,有什么用,不如夏朝、殷商,虽然国家亡了,但历史上的精神,永垂万古,因为它有文化。 所以我们知道一个很严重的问题,国家不怕亡国,亡了国还有办法复国,如果文化亡了,则从此永不翻身。试看古今中外的历史,文化亡了的民族而能翻身的,史无前例。所以对于文化重建的工作,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太重大了,绝不能让它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中断送掉。这是很重要的,像孔子在这里说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”夏朝虽然亡了,成了历史的名词,但夏朝的文化,一直流传下来,现在我们也还接受。譬如过年,我们喜欢过阳历年还是阴历年呢?凭心而论,还是喜欢过农历年。对阳历年,那是不得不过的。阴历年就是夏历,是夏朝留下来的文化。很多很多我们现在的文化,还是夏朝的文化。所以孔子这句话的意思,就是说,有政权的存在而没有文化的精神,那有什么用呢?因此文化精神一定要建立。 泰山之旅 再看下面,季氏的野心越来越明显了: 季氏旅于泰山,子谓冉有曰:女弗能救与?对曰:不能。子曰:呜呼!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? 这段事情,记载得这么简单,但妙不可言。 冉有是孔子的学生,后来成了文人而带兵的统帅。孔子穷是自己穷,他所教的学生,后来很多都很得志,他培养这批年轻人,在教育上大有成就。冉有这时在季家为相,等于总管。 季氏旅于泰山,“旅”依现在解释,就是旅行。我们现代看来,是蛮好的事情,发展观光事业,有什么不好?孔子为什么要反对呢?我们读书要注意时空关系,要注意当时的时代和事件发生的地区,这样就会更了解真相了。泰山是当时文化精神的集中点,也是因为中国古代相信天道,国家政治太平了,上泰山去祭告天地,这叫“封禅”,像后来秦始皇去泰山封禅,立了碑,回来在路上病死了。古代对“封禅”这件事,迷信得不得了,皇帝不敢随便封禅的,封禅以后几乎都倒楣。古代的观念,认为泰山有神,所以要国家的领袖,才能到泰山去祭告天地。告就是祷告,而季家旅于泰山,带些部队说要去泰山打猎,但这是假的,实际上他是想造反,到泰山去祈祷神的保佑,这个政治内幕,孔子根据观察,当然知道。所以把他的学生冉有叫来,对他说:“女弗能救与?”——你不能救他们季家吗?他们这样一定失败的,一失败全家性命丧亡。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狂妄的事!冉有的答复是不能救,因为冉有讲的话,他们也不听,所以冉有做不到。孔子到这时候叹口气说:“呜呼!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?”他说难道泰山就不如林放吗?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因为上面讲了,林放问礼之本,表示林放这个人,还知道讲究礼的根本。又为什么说泰山不如林放呢?因古代认为泰山有神,所谓“东岳之神”,季氏想去祭东岳之神,等于现在的拜拜。我对任何宗教的感情是一样的,但我们看见拜拜的情形:三支香、五块钱香蕉、十块钱饼、磕了几个头,然后要求发财,公公要活到八十岁,儿子要考上大学,功名富贵,前途无量。一切都求完了,五块钱香蕉还要带回去,这样小的代价,求那么大的报酬。神如果有灵,这种神叫我做,我就不愿干。两家人有了仇恨,也去拜拜菩萨,求上帝要整倒对方,双方都同样要求,到底要整倒哪一方,我也不知道,所以神也难当。 季家也和一般人一样,他想造反,到泰山去拜神。所以如果有神的话,难道还不如林放吗?林放是个普通的人,他都知道问礼,一个神——中国人讲神是怎样做的呢?“聪明正直,死而为神。”这八个字是神的资格,任何一个人,凡是聪明正直的人,都可以修到死而为神。既然东岳之神是聪明正直,季家去拜他,拍拍马屁,他怎会帮忙季家呢?难道那个泰山之神,还不如林放这个人吗?以上这一节就是这个道理。 有许多人把权力把前途诉诸迷信,寄托在狭义的宗教上。我们以人文文化为基础,不管上帝也好,菩萨也好,神也好,如果因为肯拜拜他,他就会保佑,不信他,就不管——果真是如此,第一个我就不敢信他,因为他太偏私,又太意气用事了,反不如一个普通人。如果不分善恶,有求必应,那作人很容易,我尽管做坏事,天天去拜他,或做了坏事再去忏悔就可以了,这岂是神的意旨? 志在春秋 季氏旅于泰山这一段,是表示春秋时代社会风气之乱。乱在什么地方?乱在春秋时代整个的都是在讲究“权”与“术”,后来大家把这个字连起来用了。所谓“权”就是政治上讲的统治,也就是霸道。春秋末期王道衰微,霸道因此起来了。其次是“术”,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用手段。不讲传统文化的道德和理性,就是用手段。以手段而取天下,就是“权术”。因此,我们要了解当时的政治变乱,一定先要了解一本书——《春秋》。 《春秋》是孔子著的,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。这个大标题,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,他的定义是怎样下法呢?重点在“微言大义”。所谓“微言”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,不太要紧的话,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,可以增删;但在《春秋》的精神上看,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;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,有很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。所以后人说“孔子著《春秋》,乱臣贼子惧。”为什么害怕呢?历史上会留下一个坏名。微言中有大义,这也是《春秋》难读的原因。 孔子著的《春秋》,是一些标题,一些纲要。那么纲要里面是些什么内容呢?要看什么书?就要看三传——《左传》、《公羊传》、《縠梁传》。这是三个人对《春秋》的演绎,其中《左传》是左丘明写的,左丘明和孔子是介于师友之间的关系。他把孔子所著《春秋》中的历史事实予以更详细的申述,名为《左传》。因为当时他已双目失明,所以是由他口述,经学生记录的。 《公羊》、《縠梁》又各成一家。我们研究《春秋》的精神,有“三世”的说法。尤其到了清末以后,我们中国革命思想起来,对于《春秋》、《公羊》之学,相当流行。如康有为、梁启超这一派学者,大捧《公羊》的思想,其中便提《春秋》的“三世”。所谓《春秋》三世,就是对于世界政治文化的三个分类。一为“衰世”,也就是乱世,人类历史是衰世多。研究中国史,在二三十年以内没有变乱与战争的时间,几乎找不到,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差别而已,小战争随时随地都有。所以人类历史,以政治学来讲,“未来的世界”究竟如何?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。学政治哲学的人,应该研究这类问题。 如西方柏拉图的政治思想——所谓“理想国”。我们知道,西方许多政治思想,都是根据柏拉图的“理想国”而来。在中国有没有类似的理想?然有,第一个:《礼记》中《礼运·大同篇》的大同思想就是。我们平日所看到的大同思想,只是《礼运》篇中的一段,所以我们要了解大同思想,应该研究《礼运篇》的全篇。其次是道家的思想“华胥国”,所谓黄帝的“华胥梦”,也是一个理想国,与柏拉图的思想比较,可以说我们中国文化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但从另一面看,整个人类是不是会真正达到那个思想的时代?这是政治学上的大问题,很难有绝对圆满的答案。因此我们回转来看《春秋》的“三世”,它告诉我们,人类历史衰世很多,把衰世进步到不变乱,就叫“升平”之世。最高的是进步到“太平”,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“太平盛世”。根据中国文化的历史观察来说,真正的太平盛世,等于是个“理想国”,几乎很难实现。 我们《礼运篇》的大同思想,就是太平盛世的思想,也就是理想国的思想,真正最高的人文政治目的。历史上一般所谓的太平盛世,在“春秋三世”的观念中,只是一种升平之世,在中国来说,如汉、唐两代最了不起的时候,也只能勉强称为升平之世。历史上所标榜的太平盛世,只能说是标榜,既是标榜,那就让他去标榜好了。如以《春秋》大义而论,只能够得上升平,不能说是太平。再等而下之,就是衰世了。国父思想中所揭立的三民主义最后的目标是世界大同,这也是《春秋》大义所要达成的理想。 秉笔直书罪罪恶恶 又怎样从春秋《左传》看得出它的“微言大义”呢?如果读懂了《左传》上第一篇的《郑伯克段于鄢》,就大概可知《春秋》的笔法。 郑伯是一个诸侯,(春秋时,王道衰微,五霸崛起。五霸中郑庄公是第一个称霸的,接下来有齐桓公、晋文公、秦穆公、宋襄公等)在本篇中,孔子的“微言”在哪一个字呢?那就是这个“克”字。“段”是郑庄公的亲兄弟——共叔段。对兄弟是不能当敌人看待的,“克”字有敌对的涵义在内,打败了敌人就是克敌,结果他对待兄弟用对待敌人的办法——事先不肯教化,不止恶于其先,而且还故意培养罪行,最后又故作仁义。因此春秋的笔法,就在这一个“克”字的微言上,定了他千秋的罪状。 左丘明写这段历史怎么说呢?大家也许都读过了,我们也不妨温习一下。 郑伯——郑庄公是老大,他母亲姜氏生他的时候是寤生——迷迷糊糊在昏迷中生的,作母亲的受了惊,害怕了,于是心理学问题来了,姜氏因为这次受惊,从此对庄公没有好感,始终心里不高兴。由此可知,现代研究青少年思想问题的人要注意,有许多青少年的思想,主要都是在小的时候受到环境影响而形成的,环境上每一件事,影响他们的心理很大。譬如从小贫穷的人,尤其是孤儿,他们大多容易产生偏激心理,我也曾栽培过好几个孤贫的少年,并告诉他们,穷苦出身、孤儿出身的人,最后只走两条路,没有第三条路:一种是他将来成功了,对于社会非常同情,他有办法时,同情别人、同情社会,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从苦难中出来的,就非常同情苦难的人。另一种人成功了,对社会非常反感,对于社会上的任何事、任何人都怀疑、都仇恨。他认为自己当年有谁同情?社会?社会上哪有公平?他心里始终反感。这两种相反的心理,同样是受环境影响而产生的,至于为什么同样的原因而产生相反的结果,这又牵涉到遗传本质及教育等等问题了,如参照上文“学而不思……”这段,便可思过半矣。所以有许多从事社会工作的人员办孤儿院,办得无论怎么好,孩子还是有反感。对自己的孩子骂了以后,孩子虽然生气,但过了一会儿就忘了。假如孤儿和那些有心理问题的孩子挨了骂,他不会生气,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,因为他天生有反感。所以研究社会、研究政治,这多方面的学识,一定要注意。 讲到这里,就知道郑庄公的母亲姜氏有了心理偏见,而孩子在这种环境之下长大以后,就产生不正常的心理了。后来姜氏又生了一个孩子段——次子。在中国古代,长子是继承官位的,将来继承诸侯的当然是郑伯。中国有句老话:“皇帝爱长子,百姓爱么儿。”就因为长子是继承人,而老百姓则往往喜欢年老时生的孩子。可是姜氏生了第二个孩子后,告诉丈夫,希望将来由次子继承王位,但基于传统习惯是不可以的,所以后来还是由郑庄公继位做了诸侯。姜氏就要郑庄公让弟弟段到“制”这个最好的地方去做首长。而郑庄公对妈妈说,“制”这个地方并不好,是艰苦之地,没有发展的价值,既没有经济价值,又不是政治重心,把弟弟派到这样一个地方去不太好,还是换一个地方好,叫妈妈另外选一个地方,结果把弟弟封到“鄢”这个地方去。实际上“制”在当时郑国,是军事、政治上的重镇,他不敢养痈贻患,因此,郑庄公用了权术,说了一篇假仁假义的话,骗了母亲。孔子写这一段,这是说郑庄公没有用道德,而用权术。 后来,母亲姜氏和弟弟“段”要起来造反,招兵买马,积草囤粮,已经有了反叛的明显迹象,左右大臣都向郑庄公报告,郑庄公明明清楚了,但说没有问题,姑且等等看吧!意思是说,他的狐狸尾巴还没有露出来,要培养他把狐狸尾巴露出来,再处理他。这就是政治上古代奸雄权术中的一套,道德的政治,绝对不可这样。两者的差别也就在这里。尤其对亲兄弟,应该感化他,把这件事情坦然地告诉母亲来处理,不应该像培养敌人罪行那样培养他,最后母亲与弟弟通同造反,郑庄公出兵灭了这个弟弟。所以历史上有人说,曹操培养了刘备和孙权,以便挟天子以令诸侯,这个手段是效法郑庄公的,因此便指历史上第一个奸雄是郑庄公。 孔子著《春秋》为什么用这件事开始呢?这就是说明社会的变乱,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引导的,都是权臣、有地位的人变坏了风气,所谓乱自上生,所以上面讲到季氏旅于泰山的故事,孔子说:“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?”也就是这个意思。 承让领教 现在下文是孔子讲的原则: 子曰:君子无所争,必也射乎。揖让而升,下而饮,其争也君子。 这是讲人类文化基本问题,孔子用“举一隅”的教育方式来讲。中国文化的所谓“君子”,是与“小人”对立的名称,等于是个符号,怎么叫君子?怎么叫小人?很难下定义,等于说好人、坏人很难下定义一样。尤其站在哲学的观点来看,更是如此。好人对某一件事情好,有时在好里会变坏;坏人一切都坏,但有时在某一点上会变好。所以好人与坏人很难下定义。可是在社会、政治的立场,不能以哲学观点来讨论,好与坏是对事功而言。现在孔子所讲的君子,是站在哲学的立场讲,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。 中国文化所讲的君子是无所争的,不但于人无争,于事也无所争,一切是讲礼让而得。无所争就是窝囊吗?不是的,孔子以当时射箭比赛的情形,说明君子立身处世的风度。射是六艺——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——之一,这个射代表军事训练。他说,当射箭比赛开始的时候,对立行礼,表示对不起——礼让。然后开始比赛。比赛完了,不论谁输谁赢,彼此对饮一杯酒,赢了的人说:“承让!”输了的人说:“领教!”都有礼貌,即使在争,始终保持人文的礼貌。人之所以不同于生物世界中其他的动物,就是这一点人类文化的精神。其实人类有什么了不起,其所以为人,因为有思想,加上文化的精神。孔子讲这一件小事,也就是说人应不应该争?不论于人于事,都应该争,但是要争得合理,所以“揖让而升,下而饮,其争也君子。”就是在争,也始终保持君子的风度。以现代而言,类似于希腊的所谓民主思想。中国人过去也讲民主,这个问题在《论语》中将来另有专题再去讨论它。而中华文化的民主精神,一个人立身、处世,乃至一切,都要民主。我们民主的精神基于礼让;而西方民主的精神基于法治。礼让与法治有基本上的不同,法治有加以管理的意义,礼让是个人内在自动自发的道德精神。 淡泊以明志 再看下面,进一步讲到中国文化的精神: 子夏问曰: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”何谓也?子曰:绘事后素。曰:礼后乎?子曰:起予者商也,始可与言诗已矣。 子夏引用到古人的诗来讨论,他们并不是作文学的研究。本来中国人作诗填词,也不是无病呻吟的,诗包括了人的思想与感情,所以他们是讨论这首诗中的意义。 诗中的“兮”字,古音是否如现在兮音的读法,并不一定,因为音韵及语言,相隔数十年就会有变动的,这个字有如今日歌曲中的“啊!”一样,没有实质的意义。再说“巧笑”,笑就是笑,为什么要来个“巧笑”呢?我们知道有所谓苦笑、大笑等许多笑态。“巧笑”就好比广告上女孩子的那个笑,似笑非笑,不是笑吗?还真是笑,笑得很迷人的就是巧笑,巧笑已经很难描述了,还要“倩兮”,“倩”是什么呢?好像电影中女演员的表演,笑得那么俏皮,还带点诱惑性的,就是“巧笑倩兮”。“美目盼兮”,漂亮的眼睛已经够厉害了,还要盼兮,眼神中流露着“道是无情却有情”的意味。“素以为绚兮”,素就是一张白纸那样,“为绚兮”,是说在白底子上画了很漂亮的图案,如果用现在的文学手法来处理这三句话,可以写好几本很好的小说。 子夏问孔子,这三句话到底说些什么——“何谓也?”当然子夏并不是不懂,他的意思是这三句话形容得过分了,所以问孔子这是什么意思。孔子告诉他“绘事后素”,他说绘画完成以后才显出素色的可贵。这句话的意思,以现在人生哲学的观念来说,就是一个人由绚烂归于平淡。就艺术的观点来说,好比一幅画,整个画面填得满满的,多半没有艺术的价值;又如布置一间房子,一定要留适当的空间,也就是这个道理。这是孔子的启发教育,以子夏的聪明,一听就懂,于是提出了心得报告:“礼后乎?”难道礼仪的后面还有一个“礼”的精神吗?也就是说礼的内涵比表之于外的礼仪更重要吗?说到这里,难怪孟夫子有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一乐也”的感怀,而后世当老师的,也应该学习孔子对学生鼓励的方式,他说:“起予者商也。”认为子夏不但讲得对,而且更启发了他自己。当一个主管的,更要效法孔子这种精神,遇到部下有好的意见,就说“对!你完全对。”这样的主管,才是成功的领导者。孔子继续称赞子夏“始可与言诗已矣”,真正懂得诗了。 诗教并不是教人作一个诗人,酸溜溜地“关门闭户掩柴扉”有什么意思?要懂诗,透过诗的感情以培育立身处世的胸襟,而真正了解诗背后的人生、宇宙的境界,这才是懂得诗的道理。换句话说,人更要注意这个“素”字,素就是平淡。所以孔子在后面提到“素富贵行乎富贵,素贫贱行乎贫贱。”这也是后来中国文化里讲人生的道理:“唯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风流。”所谓大英雄,就是本色、平淡,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最平凡的,最平凡的也是最了不起的。换句话说:一个绝顶聪明的人,看起来是笨笨的,事实上也是最笨的,笨到了极点,真是绝顶聪明。这是哲学上一个基本的问题。人没有谁算聪明,谁又算笨,笨与聪明只是时间上的差别。所谓聪明人,一秒钟反应就懂了,笨的人想了五十年也懂了,这五十年与一秒钟,只是那么一点差别而已,所以了不起就是平凡。唯大英雄能本色——平淡。上台是这样,下台也是这样。所以曾国藩用人,主张始终要带一点乡气——就是土气。什么是土气?我是来自民间乡下,乡下人是那个样子,就始终是乡下人等个样子,没有什么了不起。所以彭玉麟、左宗棠这一班人,始终保持他们乡下人的本色,不管自己如何有权势,在政治功业上如何了不起,但我依然是我,保持平凡本色是大英雄。另一句“是真名士自风流”,同一意义,不再重复了。 这一段说明了“绘事后素”,是指一个人不要迷于绚烂,不要过分了,也就是一般人所谓不必“锦上添花”,要平淡。这以后,又引用孔子的话,说明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。 穷源溯本 子曰:夏礼,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。殷礼,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。文献不足故也。足,则吾能征之矣。 孔子说中国传统文化,是根据历史来的,而历史与文化是不可分开的。 我们讲的传统,由来远矣。昨天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学生,谈到他看到一本新出版的书《文明的历程》,他告诉我这本书所论述的某个观点,和我以前对他们讲的思想一样,认为人类文化历史,从上一个冰河时期,就流传下来了。如宗教思想、哲学思想,在上一个冰河时期,人类毁灭的时候,极少数没有死的人传下来的,并不是这一个冰河时期所新兴起。我们中国文化,向来就是这样说的,所以要中国人讲自己传统的历史,看看古时的人所记载的,有一百二十万年,至少也说十二万年,我们现在讲五千年文化,那是客气话。不过很可怜,现在还不敢吹五千年,只说三千年文化,因为西方文化讲历史,动辄只提两千多年,我们说得太多了,好像不大对似的。在中国古代历史,动辄讲一百多万年。现在孔子在这里说,不管多少年,文化是历史传统来的,所以夏朝的文化,我可以研究讨论,不过“杞不足征也。”杞是周朝封的一个国家,是夏朝的后代,封到杞国。我们晓得“杞人忧天”这句话,就是这个国家的典故。 这里我们要了解中国的封建制度。当周武王统一了中国,所谓封建,井不是只封自己家里的人,像尧、舜、禹、汤的后代,都封了诸侯,所以周朝的封建,不是西方的封建,不能随便把中国封建制度与西方的所谓封建混为一谈,那是错的,等于说没有把自己的家当搞清楚。——这里孔子说如果拿杞国的文化,来看夏代的文化,并不准确,更不完整,但殷商以后的宋国,所保留的文献资料也是不够,这两个诸侯之国所保留的祖宗文化都没有了——这里要特别注意,任何一个民族的后代,如果不重视自己的文化历史,就是自己把自己毁灭,后代就无法考证。孔子说,假如他们自己不毁灭自己,保存了祖宗的文化资料,我就有办法整理。 这里放进了孔子的话,就是说明保存文化的重要,因此继续在下面讲到文化与礼的关系: 子曰:禘自既灌而往者,吾不欲观之矣。 讲到这里,又是一个问题了,是由中国文化中“礼”而来。所谓“禘”,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礼。中国文化和西方一样,有狭义的宗教。“禘”象征宗教的精神,祭天地祖宗之礼。讲到这里,要认识“禘”字的来源了,至少要拿《康熙字典》来研究。过去读书,五、六岁以后,先研究“小学”,就是研究作人道德行为,等于现在学校的公民课程——洒扫应对。“洒扫”从文字上看很简单,洒洒水、扫扫地而已;“应对”可就麻烦了,对老前辈行什么礼,到了客厅坐什么位置,送一封信给叔叔伯伯,讲话的态度该怎样等等,作人处世都包括在应对当中。除此之外,研究“小学”之学,就是后来所谓的说文、训诂等的文字学,探讨文字的来源。中国文字不同于西方文字的拼音而成,中国文字有所谓六书——象形、指事、会意、形声、转注、假借的法则。 心香一瓣诚则灵 我们知道中国字的部首是从“一”字开始。“一”就画分了上下,所谓一画分天地;再在上面加一画“二”(上),就是上,下面加一画就成“”(下),是为下。宇宙本来是圆的,无法分别,现在分了以后,“人”在“”的下面,即成为“”,这个字就代表了天。我们看到了“示”这个字,就是表示上天垂下来许多象征,显示给人们看,太阳、月亮、风云、雷雨都是上天的垂示,所以这个字,就代表了与上天的关系。圆圈中间加个十字,就代表了土地的“田”字,这土地上面出了一点苗芽便是“由”,再向下伸展成为上下通的便为“申”,在申旁再加上“示”;表示由天上来的,而上下左右都能通达,便谓之神。只能下行旁通而上面长了一根象征性的毛毛“”就是鬼。那帝的篆文“”也是表示上天垂示下来的征象,代表形而上的,不可知,不可说,也无法形容他,有这样一个力量,这样一个东西在,就叫作帝,再加上示,就成了一个宗教性的哲学观念。中国古礼称祭天地的礼为“禘”。至于形而上,到底有没有?又是怎么样一个东西?暂时不谈,到此为止,如再向上讨论,就牵涉到哲学与科学的问题了。 禘,古代国家举办禘礼,皇帝代表全民祭祀大典,仪式非常隆重。皇帝在此期内,不回内官,必须清心寡欲,反省自己。在中国古文中所谓的斋戒沐浴,便是如此。“斋”是内心的反省。(后来中国人对佛教的吃素也叫吃斋,那是有不同的意义,由于佛教戒律中一种“八关斋戒”而来。)斋是中国文化中心理的净化,用现代的话来讲,就是清理思想、排除人欲,真正的作到肃庄叫作斋戒。沐浴也不止是洗澡,而是孔子在《易经·系辞》上所讲“洗心退藏于密”的意义。所以古代禘礼,是国家的大典,全民的大典,领导者皇帝斋戒沐浴七天或三天以后,才代表全民出来主祭,要全副精神,诚心诚意,很郑重的,等于是一个宗教家的大祈祷,绝对不可马虎。在这里,孔子指出当时文化的衰败,大家参加禘礼,都只是在真戏假做而已。这等于现代有许多人吊亲友乃至长辈的丧事匆匆忙忙,叫一辆计程车,赶到市立殡仪馆,签一个名,行三鞠躬礼,好像去缴一百元什么税似的,缴完了,赶紧就跑,没有一点肃庄悲戚之感。今日社会这种风气,也是文化精神一个重大的问题。 孔子对春秋时代的情形怎样说的呢? 子曰:“禘,自既灌而往者。”就是说禘礼开始以后,主祭者端上一爵奉献神禘的酒以后,心里就想赶快走了,接着祈祷等等隆重的祭礼,都在那里应付了事。孔子看到这种情形感叹的说:“吾不欲观之矣!”我实在不想看下去了,为什么不想看?就是认为何必勉强做假,而丧失了这件事的实际精神呢! 孔子这几句话,有很多意义。譬如现在社会上举办许多事情,内心没有真正的诚意。无论是宗教仪式或任何社会的宣誓,只要举起手来表示一下,心里完全没有肃庄恭敬的诚意。冷眼旁观者看来,不得不油然而兴“禘自既灌而往者,吾不欲观之矣”的感慨。这就是中国文化告诉我们,事事要发自内心的诚恳,而不完全在于形式,一切形式,都必须配合内心的诚恳,才有意义。 由此再进一层,便引出下面一段话。 或问禘之说。子曰:不知也。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,譬如示诸斯乎?指其掌。 有人问孔子,关于“禘”这个礼仪的说法,和这一套学术思想的理论,它的基本精神又在哪里?孔子怎么答复呢?他说:“不知也”——我不知道。孔子真的不知道吗?当然,这是他幽默的话,换句话说,是一种“反教育”,用现代术语来说,是“反激式的教育”。他的意思是说,这一种基本的文化精神,大家应该知道的。既然大家都不知道,那么我也不知道了。且看他说了不知道以后又怎么说下去,就可明白他真的知道不知道了,“……‘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,譬如示诸斯乎?’指其掌。”孔子指自己的手掌说,真正懂得禘这个文化精神的人,看天下国家事事物物的道理,就好像是呈现在这掌心上,这么清楚明白了。他指着他的掌心,用动作来表示天下的事理,就像指顾之间,如在目前那样的容易。由此你说他懂不懂禘之礼?当然懂。 为什么要拜天地呢?这就代表了中国文化基本精神所在之处。我们以前过年,正月初一早上起来,家长带领全家的人,先要祭天地、拜祖宗,虽然仪式简单,但却很严肃,而慎重。春秋二季要祭祖,也就是实行“祖宗虽远,祭祀不可不诚”的尊敬传统的精神。现代一般家庭,就从来不祭祖,连跪拜的礼都不会行,这就是教育的问题,值得重新研究、重新修整。保持这一点传统,这一点习惯,使后代知道源远流长的民族传统,这也是我们的责任。 刚才讲到禘礼与中国文化精神的关系,跟着便提到孔子几句有名的话,后世一般人们都流行而变为成语的: 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。子曰:吾不与祭,如不祭。 这是孔子所说祭祀祖宗和祈祷时心仪的原则,当我们祭祖宗的时候要以“如在”目前相对的诚心,犹如祖宗尚在面前一样的诚敬。假使是祭神,神就在此。要表里如一,才是肃斋庄敬的道理。所以他又说:“吾不与祭,如不祭。”假使说我因为没有时间,没有亲自参与这个祭典,只是象征式由别人去代表一番,这样就等于不祭,又何必故作排场呢?这种精神,不但告诉我们对于任何祭典要如此,同时也间接地告诉我们作人的道理,无论对生者或死者,由明里到暗里,都要由衷一贯。 我们现在讲民族精神。热爱国家民族的人,为什么到了国外,看到自己的国旗便肃然起敬?我们在国外看到国旗的那种心情,与在国内看到国旗的心情绝对不同。在某一个时候甚至会为之掉下眼泪。其中道理,就是这种精神的流露。所以一个人的修养,对人对事,都要有这种“祭神如神在”的心理。否则,表面上非常恭敬,内心里又是另一回事,那是没有用的。所以由于孔子的这番话,了解了祭礼,依此来讲作人的道理,也就可以触类旁通了。 拍灶君的马屁 王孙贾问曰:“与其媚于奥,宁媚于灶。”何谓也?子曰:不然。获罪于天,无所祷也。 王孙贾是卫国的大夫,孔子在卫国很多年,卫灵公对他非常好,但卫灵公又偏宠有名的美人——南子。卫灵公实在很想起用孔子,卫国的权臣王孙贾有一天就对孔子说出:“与其媚于奥,宁媚于灶”的问题。这也是中国古代宗教思想中很有趣的历史性问题。凡是中年以上的人,都见过我们在大陆上家庭中供奉的灶神。每到夏历十二日二十三的晚上,家家户户都要送灶,小孩子们非常高兴,口袋里就可装糖果了。现在用电炉、瓦斯炉,没有灶了,当然也就没有灶神。为什么要祭灶神呢?以宗教思想来说,中国人信仰的是多神教,什么神都信。 十年前有一位外国的神父来和我研究中国宗教思想问题,他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。我说中国绝对有宗教信仰。第一个是礼,第二个是诗。不像西方人将宗教错解成为“信我得救,不信我不得救”的狭义观念。我说这一点的误解,使我绝对不能信服,因为他非常自私嘛!对他好才救,对他不好便不救。成吗?一个教主,应该是信我的要救,不信我的更要救;这才是宗教的精神,也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。其次,谈到中国“诗的精神”,所谓诗的文学境界,就是宗教的境界。所以懂了诗的人,纵使有一肚子的难过,有时候哼呀哈呀的念一首诗,或者作一首诗,便可自我安慰,心灵得到平安,那真是像给上帝来个见证。第三,中国信多神教,这代表了中国的大度宽容。出了一个老子,还是由东汉、北魏到唐代才被后人捧出来当上个教主——老子自己绝对没有想过要当教主的瘾。孔学后来被称为孔教,是明朝以后才捧的,孔子也不想当教主。总之,世界上的教主,自己开始都不想当教主,如果说为了想当教主而当上教主的话,这个教主就有点问题,实在难以教人心服。因为宗教的热忱是无所求,所以他伟大,所以他当了教主。我们中国,除了老子成为教主以外,孔子的儒家该不该把它称为宗教,还是一个问题。但是中国人的宗教,多是外来的,佛教是印度过来的,天主教、基督教也是外来的。我们中国人自古至今对于任何宗教都不反对,这也只有中华民族才如此的雍容大度。为什么呢?有如待客,只要来的是好人,都“请上坐,泡好茶”。一律以礼相待,诚恳的欢迎。所以我们的宗教信仰,能叫出五教合一的口号,而且这种风气,目前已经传到美国去了。现在纽约已经有教堂,仿照我们中国人的办法,耶稣、孔子、释迦牟尼、老子、穆罕默德,都“请上坐,泡好茶”了,凡是好人都值得恭敬。所以我最后告诉那位外国神父,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替中国的宗教辩护,而是外人没有研究深入而已。 现在我们再讲“奥”与“灶”。为什么他们拜灶神?如果以政治哲学的思想来讲。“民以食为天”,这是管子讲的名言。因为饮食最值得重视,值得注意,所以拜灶神。尤其在过去,教育不普及,讲礼治的时代,家里有灶神、财神和祖宗等神只的牌位。中国古代的建筑,大都有这一套设计,进门一定是大厅,大厅上供祖宗牌位,有的上面写着:“天地君亲师之位”。民国初年,牌位上的君字改成国字,看这五个字,中国人究竟信哪一个教呢?任何一教都不信,而任何一教都信。还有财神供在卧房里,灶神供在厨房里。“奥”是古代的家神,我们中国古代的神——宗教很妙,代表中国政治组织的理想。家里有家长,就有家神。还有灶神,连吃饭都要管。据说灶神一年到头,不但对家里人的行为要管,连在心里起了好念头,或动过歪脑筋,他都会记录下来,到一年终了:上天报告好坏。所以乡下人送灶,弄块糖给他吃,送一个红包给他,以便“上天言好事,下地报吉祥。”请他上天报告时,多替家里讲讲好话,回来时候多赐些福祉。所以在腊月二十三以后,一直等到第二年初四之间,他在天上还未回来以前,不在家里的时候,偶尔背后轰他一下,暗地里幽默他几句。 中国民间这些神话故事,现代也可以归到“民俗学”。要了解这些,起码要看《荆楚岁时记》这本书,尤其是南方——长江南北过年过节的风俗,这本书大概都有了。在人世间的社会上有里长、乡长、区长。在看不见的一面,便有土地、城隍等神。城隍归谁管?归阎王管。阎王去归玉皇大帝管,玉皇大帝归谁管?玉皇大帝的妈妈——瑶池圣母。由此看来世界上的宗教,最高都是女神。天主教来个圣母,佛教的观音菩萨,中国的瑶池圣母。所以女性还是最伟大。同时也可知人们讲了半天的宗教,尽管教理和教条如何如何的,但他们最后还是崇拜女性的,因为母性的慈爱毕竟是最伟大的。像这样一个宗教组织,无所不包,代表了中国人的政治哲学思想。所以天与人是一贯的。 王孙贾问孔子这个奥与灶的问题,是非常幽默的,他的意思,是告诉孔子说,你老是跟诸侯往来,我们这些士大夫如不在君王面前替你讲几句好话,是没有用的呀!你拜访了诸侯,还是该来向我们烧烧香。孔子却作正面的答法:“不然。获罪于天,无所祷也。”这是中国人宗教思想的精神。他说一个人真的作坏人、做坏事,怎样祷告都没有用,任何菩萨都不能保佑你。所谓自助天助,神是建立在自己的心中。换句话说,人有人格,尤其须要心理上建立起人格,不靠外来的庇护。如果进教堂,上帝就保佑,那么上帝首先就犯了接受贿赂的罪。同时也等于孔子答复王孙贾说,这些手法我全知道,只是不屑于如此而已。 从上面的话也可知道,由周代开始的文化,和孔子的教化,始终走人文文化的路线,所以孔子又说: 子曰: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 这就是前面提到过,中国夏、商、周三个朝代文化的演变:夏尚忠,殷尚质(鬼),周尚文。尚的意思就是崇尚、偏重的意思,夏的文化偏重于忠诚、朴实。殷商的文化仍是重质朴,但是宗教观念很强。周代文化呢?我们今天讲孔孟思想中的中国文化,就是周代文化,重在人文文化。“周监于二代”,是说周朝所建立的文化是集上古之大成。我们今天的中国文化,是以周代文化作代表。“郁郁乎文哉”,郁郁是形容词,意思是非常茂盛、伟大与光辉的人文文化。孔子在此自称他的文化思想,是承先启后,发扬周代的文化精神。这是连接到上面所讲的宗教文化之后。孔子认为只有人文文化这个路线是完全正确的。 量力而为谦虚好学 现在讲到另一段: 子入大庙,每事问。或曰: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?入大庙,每事问。子闻之曰:是礼也。 鄹是孔子出生的地方,即邹。鄹人之子即指孔子。这一段所讲的应该是正当孔子做鲁国司寇的时候——司法行政部长兼行政院副院长(古代官制,无法与现代比类,为了便于了解,姑且作此近似的比拟),参与了代表国家、代表王室的宗庙大典。他进去以后,对于每件事都要问问清楚,向人请教。走哪里?坐哪里?每事都问人。于是有人笑他说,一般人乱捧,都说孔子这个人了不起,处处懂礼,可是这个“鄹地佬”进了大庙,什么都不懂,事事都向人请教。这话被孔子知道了,他说:“这就是礼啊!”以前我们提到过,假如出国到了别人的国度,风俗习惯不同,对人家的事,不懂的应该多问。到人家家里也是一样,求学问也是一样,做事也是一样,诚恳向人请教,就是礼的精神,也是作人的道理。 子曰:射不主皮,为力不同科,古之道也。 射是古代传统的武功——射箭,那时的武功还没有发展到少林寺、武当派(这些是唐、宋以后的事)。周代的军事武功是车战的时代,最重要的武器还是拉弓射箭,武功高低的标准,就看射箭的高明到什么程度,相当于现代打靶、射箭的标准,在于射中了红心没有,而不问箭能否透过牛皮,每枝箭射中了标的,就绝对够标准,箭能不能透过牛皮,则不作考虑。因为每个人天生的膂力不同,有些人膂力很强壮,他的箭不但可穿牛皮,甚而可穿过墙,有些人的箭射出去不能穿透牛皮,但他每箭都中红心,也就够标准了。 这一段是说明作人做事,够不够道德的标准,只问合不合正道,并不苛求他对事功成就的程度。因为没有机会给他表现,环境不对,时代不对,他也就无从表现,这有什么办法?由此触类旁通,对人对事就可减掉些苛求了。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。子曰:赐也!尔爱其羊,我爱其礼。 非常慎重的祭典之一——告朔。每个月的初一为朔,十五为望,月暗为晦。过去没有订出现在这些假日,“朔望”就是休息的时候,不过不像现在这样重视。每月的初一,主政者要代表国家,向天地祖宗,禀告所作所为,这就是所谓的“告朔”。用现在观念来说,就是说在那时发表政见。对谁发表呢?对天地鬼神。现在对大众发表政见,讲了不兑现的也有。当时对天地鬼神讲的话,如不兑现自己就害怕了,有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在监视管制。所以告朔这件事也很郑重。 从前告朔时一定要杀羊。到春秋战国时代,社会风气已开始衰败,这些礼仪的精神,也慢慢跟着衰落变化了,所以子贡当时准备去掉告朔时候用的饩羊。饩羊是蒸过了的,等于现在拜拜,杀了猪羊,还没有炊熟就放在祭桌上,稍稍蒸一下免得腐臭,这就是饩羊。子贡当时想,拜拜就拜拜,这只羊可以省下来。所以孔子告诉子贡说,你的主张也对,为了经济上的节省而不用羊也好,为了表示诚恳而不必用羊也好,不过我不主张去掉,不是为了这只羊要不要省,而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精神。固然不用象征性的东西,只要内心诚恳就可以,但现在的人,真正诚恳的心意发不起来了,就必须要一件象征性的东西才能维系得住,所以你子贡爱这只羊,而我更重视这礼仪和它的精神内涵。 由这件事我们就懂得,在社会上,或在政治上,有时绝对空洞的精神,并不足以维系一件事物,而必须配合某些实质的东西才能生效。如口惠而实不至,有时候就要失败了。这里又引用孔子另外一段话,颇为感慨。 子曰:事君尽礼,人以为谄也。 这段话,连起上一段来说,是说作人处世的艰难。我想大家有时也会有同感。一个人想做个忠臣,有时候也很难。对主管、对领导人尽礼,处处尽忠合礼,而旁边的人会认为是拍马屁。所以孔子非常通人情世故。凡是当过长官也当过人部下的,都有这种经验。如果自己毅力不坚定,见解不周到,受环境影响,只好变了。那么该怎么办呢?还是以礼为准,也是上面的话“尔爱其羊,我爱其礼。”人格还是建立在自己身上。别人尽管不了解,只看自己内心真正的诚与不诚。诚正的建立,久后自知。自己的见解与人格的精神,等待时间来考验,等待时间来证明并不是他人说的那么一回事,也就心安理得了。 儒冠错换八卦袍的诸葛亮 平常一般人谈到修养的问题,很喜欢引用一句话——“宁静致远,澹泊明志。”这是诸葛亮告诫他儿子如何作学问的一封信里说的,现在先介绍原文: “夫君子之行:静以修身,俭以养德。非澹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。夫学须静也,才须学也。非学无以广才,非静无以成学。慆慢则不能研精,险躁则不能理性。年与时驰,意与日去,遂成枯落,多不接世。悲守穷庐,将复何及!”——诸葛亮《诫子书》 有人说文人都喜欢留名,其实,岂只文人喜欢把自己的著作留给后人。好名好利,是人心的根本病根,贤者难免。先不谈古人,就拿现在来说,几十年来,不知出版了多少的著作,但其中能被我们放在书架上要保留它到二三十年的,又有几本书?尤其现在流行的白话文章,看完了就丢,只有三分钟的寿命,因为它缺乏流传的价值。一本著作,能够使人舍不得丢掉,放在书架上,才有流传的可能。所以留名是很难的。清代诗人吴梅村说的:“饱食终何用,难全不朽名。”一点不错。 所以古人又有一句名言说:“但在流传不在多”。比如诸葛亮的一生,并不以文章名世,当然是他的功业盖过了他的文章。而他的文章——只有两篇《出师表》,不为文学而文学的写作,却成为千古名著,不但前无古人,也可说是后无来者,可以永远流传下去。他的文学修养这样高,并没有想成为一个文学家。从这一点我们也看到,一个事业成功的人,往往才具很高,如用之于文学,一定也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文学家。文章、道德、事功,本难兼备,责人不必太苛。 诸葛亮《出师表》外,留下来的都是短简,文体内容简练得很,一如他处事的简单谨慎,几句话,问题就解决了。看他传记里,孙权送他东西,他回信不过五六句话,把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,就这么解决了。 这一篇《诫子书》,也充分表达了他儒家思想的修养。所以后人讲养性修身的道理,老实说都没有跳出诸葛亮的手掌心。后人把诸葛亮这封信上的思想,换上一件衣服,变成儒家的。所以这封信是非常有名的著作。他以这种文字说理,文学的境界非常高,组织非常美妙,都是对仗工整的句子。作诗的时候,春花对秋月,大陆对长空,很容易对,最怕是学术性、思想性的东西,对起来是很难的。结果,诸葛亮把这种思想文学化。后来八股文也是这样,先把题目标好,所谓破题,就是把主题的思想内涵的重心先表达出来。他教儿子以“静”来做学问,以“俭”修身,俭不只是节省用钱;自己的身体、精神也要保养,简单明了,一切干净利落,就是这个“俭”字。“非澹泊无以明志”,就是养德方面;“非宁静无以致远”,就是修身治学方面;“夫学须静也,才须学也。”是求学的道理;心境要宁静才能求学,才能要靠学问培养出来,有天才而没有学问修养,我们在孔子思想里也说过的,“学而不思,思而不学”的论点,和“才须学也”的道理是一样的。“非学无以广才”,纵然是天才,如没有学问,也不是伟大的天才。所以有天才,还要有广博的学问。学问哪里来的?求学来的,“非静无以成学”。连贯的层次,连续性的对仗句子。“慆慢则不能研精”,慆慢也就是“骄傲”的这个“骄”字。讲到这个“骄”字很有意思,我们中国人的修养,力戒骄傲,一点不敢骄傲。而且骄傲两个字是分开用的:没有内容而自以为了不起是骄,有内容而看不起人为傲,后来连起来用以骄傲。而中国文化的修养,不管有多大学问、多大权威,一骄傲就失败。所以孔子在《论语》中也提到过“如有周公之才之美,使骄且吝,其余不足观也已。”一个人即使有周公的才学,有周公的成就,假如他犯了骄傲,和很吝啬不爱人的毛病,这个人就免谈了。 我们中国人,力戒骄傲,现在外国文化一来,“我有了他真值得骄傲”这类的话,就非常流行,视骄傲为好事情,这是根据外国文字翻译错了,把骄傲当成好事。照中国文化规规矩矩翻译,应该是“欣慰”就对了。这是几十年来翻译过来的东西,将错就错,积非成是,一下子没办法改的地方。但是,为了将来维护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,是要想办法的。有许多错误的东西,都要慢慢改,转移这个社会风气才是对的。这是说到慆慢所引出来的。 再回到本文“慆慢则不能研精”,慆就是自满,慢就是自以为对。主观太强,那么求学问就不能研精。“险躁则不能理性”,为什么用“险躁”?人做事情,都喜欢占便宜走捷径,走捷径的事就会行险侥幸,这是最容易犯的毛病。尤其是年轻人,暴躁、急性子,就不能理性。“年与时驰,意与日去”,这个地方,有些本子是“志”字,而不是“意”字,大概“意”字才对,还是把它改过来。——年龄跟着时间过去了,三十一岁就不是三十岁的讲法,三十二岁也不同于三十一岁了。人的思想又跟着年龄在变。“遂成枯落,多不接世。悲守穷庐,将复何及!”少年不努力,等到中年后悔,已经没有法子了。 看诸葛亮这篇《诫子书》,同他作人的风格一样,什么东西都简单明了。这道理用之于为政,就是孔子所说的“简”;用以持身,就是本文所说的“俭”。但是文学的修养,只是学问的一种附庸,这是作学问要特别注意的。由历史文化谈到诸葛亮的学养,到此告一段落,现在再继续原文。 孔子的换心术 定公问:君使臣,臣事君,如之何?孔子对曰: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 这个问题,以现代的观念来说,就牵涉到政治思想,也可以说是政治的作法,简明一点就叫政治领导术。鲁定公所问的,是领导术或领导的方法,而孔子答复他的,是领导的道德,撇开了鲁定公所问的方法。换言之,乃是在驳鲁定公。认为用方法——手段——是错误的,所谓领导应该是以“德”领导人。从什么地方可看出孔子这种意思来呢?就在这“君使臣,臣事君”两句话中的“使”字。我们知道鲁定公是个诸侯,以一个“王者”——这是随便借用一个头衔来形容的——之尊问孔子,孔子当然也尊重他。鲁定公问,假使一个帝王领导人,该怎样去指挥下面的干部?相对的,一个忠贞的干部,对于领导人,又应该用什么方法理事及自处?鲁定公当然问得很客气,很婉转。而孔子则用两句话,解答了鲁定公这两个对立的问题——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”我们中国文化讲孝道,但孝道也是相对的,“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”,父母付出了爱心的教养,才有子女孝道的反哺,两者是对立的。忠也是一样,就如孔子的话,上面对下面以礼,礼敬——也是爱的一种形态,等于父母爱子女的爱心。这种礼义德业的流行,道德的风行,则下面对上面自然就敬而忠了。所以这种君臣的上下关系是建立在道德上,不是建立在手段上,两句话就答复了鲁定公的问题。 有些人看了老子的两句话,认为对于忠孝的观念,老子和孔子是持相反意见的。其实不然,只是表达的方法不同而已。老子说:“六亲不和有孝慈,国家昏乱有忠臣。”在表面上误解了这两句话,好像老子是反对孝、反对忠的。其实不是这个意思。他是说一个不和的问题家庭中,有几个孩子,其中一个最乖的,于是人们便说这个儿子才是孝子,拼命地标榜他,而忘记了基本上“家庭不和”这个问题。一个家庭如果不出问题,个个都是孝子,何必特别标榜一个孝子?所以要六亲不和的时候,才看得出孩子的孝或父母的慈。至于“国家昏乱有忠臣”也是同样的道理。文天祥在宋朝亡国了,才表现出他的忠贞,假使宋代不到亡国的时候,就看不出文天祥对国家有如此尽忠,虽然文天祥仍是忠心耿耿,但是没有那种成仁的表现机会。因此我们对历史、对国家,并不希望常常有文天祥那样的情形出现,而希望国家能长治久安。所以用白话来说老子这两句话,加上一个“才”字,成为“六亲不和才有孝子,国家昏乱才有忠臣。”那么就可以知道老子并不是反对忠、孝了。假如在一个团体中,我们说某某人是好人,那么其他都是坏人了吗?希望全体都是好人,无所谓谁好谁坏,这就最好。 孔子答复鲁定公的话中,意思是说,你不要谈领导术,一个领导人要求部下能尽忠,首先从自己衷心体谅部下的礼敬做起。礼是包括很多,如仁慈、爱护等等,这也就是说上面对下面的如果尽心,那么下面对上面也自然忠心。俗语说人心都是肉做的,一交换,这忠心就换出来了。 现在要研究《论语》,为什么把这段话放在这里?这就是我们上面说过的,此乃《春秋》笔法的“微言大义”,在春秋战国的时候,整个社会上下一片混乱,乱到持德者寡,用术者多,所以孔子提倡仁,提倡孝,提倡道德,因为大家都用手段。譬如现代人们流行的一句话,常说“你少用手段”,尤其这六七十年来,每论团体或个人的经验,玩手段的一个比一个高明,谁都玩不过谁,玩到最后还是个笨蛋。所以还不如规规矩矩、诚恳的好,如果把真正的诚恳当作手段,这个手段还值得玩,这也是最高明的。这六十年来的变乱,对于手段,谁都学会了,谁要玩几套手段,别人没有不知道的。只有老实人最可爱,讲道德的人才是最可爱,最后的成功还是属于真诚的人,这是千古不移的道理。我们从现实生活中,也可体会得出来。孔子答复鲁定公这几句话的时候,就是针对着当时的风气。一个风气之来,就像台风一样,不但下层、中层社会受影响,上层也是一样。鲁定公是领导阶级的上层,结果还是犯了这个毛病,孔子就针对他的毛病,开了这个药方。 追的哲学 讲完这方面以后,又讲到纯文学的观点。 子曰:关睢,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。 孔子又在讨论《诗》的文学了。刚才谈政治,现在又谈《诗》;上面和鲁定公谈的是政治风气,也包括了社会风气,那么政治的风气、社会的风气哪里来的?如果站在文化的——礼的立场来讲,它是由文化而来的;谈到文化,就提到孔子所重视的《诗经》。我们知道《诗经》是代表各地社会风气的自然演变,《诗经》的第一篇,就是男女相爱。讲到《诗经》的男女相爱,有一句话要注意的,孔子在《礼记》中提到人生的研究: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(上面也曾提到)孔子知道人生的最高境界,但是却往往避而不谈,偏偏谈到最起码的、最平实的这两件人生大事。我们曾经说过,一般人引用的“食色性也”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,是与孟子同时代的告子说的,两人的话相近,但观念完全不同。男女饮食不是“性”也,不是人先天形而上的本性,是人后天的基本欲望。一个人需要吃饭,自婴儿生下来开始要吃奶,长大了就需要两性的关系,不但人如此,生物界动物、植物都是如此,因此人类文化就从这里出发。 说到这里,我们就联想到,影响这个时代观念的两种思想,一个是马克思的资本论,影响了这个时代;另一个也是近代西方文化的重心,弗洛伊德的性心理观,认为人类一切心理活动,都由男女性欲的冲动而来,这一思想对现代文化影响也很大。弗洛伊德原来是个医生,后来成为一个大心理学家。比如西方的存在主义,也是几个医生闹出来的,有人依据弗洛伊德的性心理观点,来看历史文化(这个性不是我们所说人类本性的性,是男女性行为的性。)认为历史上的英雄创业,就是一种性冲动,乃至说希特勒是性变态心理。我们现代思想界受这说法影响的也很多,乃至把旧的历史写成的小说,多半都加上这种观念。甚至许多戏剧、电影故事,总要插上一些性——医学上的性;而文学上改用一个好听的名词——爱,等于一个人穿上外衣、结上领带,好看一点,也礼貌一点而已。在中国古老的文化中,我们懂不懂这方面的道理呢?孔子也早已提出了,所以《诗经》第一篇选了《关睢》,根据“饮食男女”的基本要求,指出人生的伦理是由男女相爱而成为夫妇开始的,所谓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朋友,所有社会一切的发展,都由性的问题开始。 曾有一位学者对我说,他有一个新发现——“性非罪”论要提出讨论,他所指的这个“性”是狭义的,指男女性行为的性而言。我没有立即答复这个问题,他把文章留下来,后来函电催问,我始终觉得碍难直接答复,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,大概谈了一下,但还是避开了他那个观点。我认为这是人生哲学上最高的问题。究竟这是本能的冲动吗?这个本能又是什么?不过我告诉他,世界上的宗教家,都认为性是罪恶的。中国文化中,过去的思想——万恶淫为首;西方的基督教思想,亚当和夏娃不吃那个苹果,一点事都没有,上了魔鬼的当去吃苹果,他们也认为性是罪恶的。曾经听过一个笑话,说西方文化是两个半苹果而来的:第一个苹果是亚当夏娃吃了,闯了祸,所以我们人类到如今那么痛苦。第二个苹果,启发牛顿发现了地心吸力,中国人吃了很多苹果都不晓得。另外半个苹果,是木马屠城记所表现的英雄思想。这是西方文化来自两个半苹果的笑话,当然这不是偶然说说的。 西方与东方宗教家都认为性是罪恶,哲学家则逃避这个问题。我们现在看孔子,他可以说是哲学家、宗教家,又是教育家。我认为现代观念的什么“家”、什么“家”都可以给他加上。反正孔子,集中国文化之大成。我们中国人自己对他的封号最好——大成至圣先师,我们不要跟外国人走,给他加上了一个“家”字,反而不是大成,而是小成了,所以不要上西方文化的当。 孔子认为“关关睢鸠”男女之间的爱,老实讲也有“性非罪”的意思在其中。性的本身不是罪恶,性本身的冲动是天然的,理智虽教性不要冲动,结果生命有这个动力冲动了。不过性的行为如果不作理智的处理,这个行为就构成了罪恶。大家试着研究一下,这个道理对不对?性的本质并不是罪恶,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只要生命存在,就一定有这个大欲。但处理它的行为如果不对,就是罪恶。孔子就是这个观念,告诉我们说,关睢乐而不淫。大家要注意这个“淫”字,现代都看成狭义的,仅指性行为才叫淫,在古文中的“淫”字,有时候是广义的解释:淫者,过也,就是过度了。譬如说我们原定讲两小时的话,结果讲了两个半小时,把人家累死了,在古文中就可以写道:“淫也”;又如雨下得太多了,就是“淫雨”。所以关睢乐而不淫,就是不过分。中国人素来对于性、情及爱的处理,有一个原则的,就是所谓“发乎情,止乎礼。”现在观念来说,就是心理的、生理的感情冲动,要在行为上止于礼。只要合理,就不会成为罪恶,所以孔子说关睢乐而不淫。 但《关睢》这篇诗中,也有哀怨,我们看这一篇诗,很好玩的。虽然只有几个字,假使用现代文学来描写,就够露骨的了。它最后说:“求之不得,辗转反侧。”这个求,就是现在白话文的追呀!追呀!追不到的时候睡不着呀!睡不着还在床上翻来复去打滚哩!但古文用“辗转反侧”四个字都形容尽了。可见这中间还有哀怨,尽管哀怨,并不到伤感、悲观的程度。这个道理就是说一个人情感的处理适中,合乎中道。 譬如我对音乐是外行,但在许多地方,听到播放日本音乐,只要他一开口,听起来就使人有不胜哀戚之感。隐隐象征了这个海岛民族的命运,也可以说是日本民族性的表现。不管它怎么变,一听就知道是日本音乐,哀怨中有悲怆,悲怆中有哀怨。 现在我们的音乐等等一切文化,能不能做到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呢?恐怕还没有做到。我们读了孔子这一段话以后,对于目前社会上的文化思想,必须深切地反省。所以孔子在答复鲁定公问政之后,随即谈到诗的问题,就是表示修身要具备“诗”的感情,从政更要把握“诗”的情操。 传统历史上的精神堡垒 这个又转到另一个文化问题: 哀公问社于宰我。宰我对曰:夏后氏以松,殷人以柏,周人以栗。曰:使民战栗。子闻之曰: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。 宰我是孔子的学生,他白天睡觉,挨了孔子的骂。这个问题,等下面讲到的时候再讨论。 鲁哀公问社。什么叫社呢?这里的社就是社稷的简称,有形的社稷坛,过去国家的首都建有社稷坛,就是代表国家和天人之间的象征。我们现在社稷的精神象征,譬如过去在南京到中山陵谒陵献花,几十年来,我们还没有完全正式确定这个精神的代表,最近又好像有外宾到国父纪念馆致敬了。相对的,假定我们去国外做国民外交,或者负了国家外交任务出去,这一点要特别注意。到别的国家,就要随他们的礼俗,到他们所尊奉的地方行礼。这是古今中外不移的礼貌,也是现代国际上外交的礼貌。像当年西方英雄拿破仑,当他到每一个地方,即如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,他也要到伊斯兰教教堂行礼。这点他实在很聪明。同时我们再看到一点,从十七世纪末叶开始,印度由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统治,英国并派了总督驻在印度统治。英国人也深懂这套手法。所以有人说英国人专门研究老子,因为老子的政治手法很高明。英国总督出门,看到印度的婆罗门教(印度在宋以后没有佛教了,那时起佛教已经完全移送到中国来,印度人保留只是穿白衣的婆罗门教),总督立即停车,下来站在路边合十,让婆罗门教士先过去。这就是说尊敬一个地方的民间信仰,对于他的工作很有帮助。这是由社讲到社稷的精神而牵涉到的附带问题。 现在回到本文,哀公问宰予,社稷坛与历史文化演变有什么关系呢?宰予告诉他夏朝社稷坛上栽的是松树,殷朝栽的是柏树,周朝栽的是栗树(有如现在的国花,是国家的标志。)不过他说栗树栽得不好,栗树使人看了会害怕,战战兢兢。宰予后来回到孔子这里,报告见哀公的问答,孔子听了以后就感叹了。就周朝而言,孔子觉得文王、武王在各方面都没有错,只在这件事上还不大妥当,但对前辈的圣人,不好意思多加批评,所以他说已经既成事实,再说也没有用。对人与人之间相处来说,既成事实,劝也劝不转来了,过去了何必追究呢? 孔子这番话,虽然看起来是对历史的一个宽恕,实际上透过这个宽恕,表明了孔子认为周朝的这件事是有问题的。这是怎么说的呢?因为社稷坛种的树,就像是一个民族文化、国家精神的标志。如日本人以樱花为国花,虽然很烂漫,但总是开得不长久;其他各民族、国家也都有标志。宗教方面也不例外。基督教的十字架,佛教的莲花。再看欧洲人的标志用猛兽,有虎、有狮;印度人用的是飞禽;美国人用老鹰,也不太好;中国文化则用龙,龙是水、陆、空三栖的东西。对于文化的标志,我们要特别注意选择决定,但有时有人漫不经心就定了。过去有一位朋友,想把台北市成为杜鹃城。后来在一次宴会中碰面,说起此事,好在他的杜鹃城没做成,否则我第一个反对。因为杜鹃是亡国之花,又名杜宇;也是鸟名,又名子规,又叫望帝。唐人的诗所谓:“望帝春心托杜鹃”,有一个神话故事,上古时蜀国亡,蜀国的太子伤心而死,精魂不散,变成杜鹃鸟,昼夜啼哭,泪枯血出,滴在花上变成杜鹃花。这一些事,和《易经》的谶讳之学也有关系的。许多看起来不相干的事,有时候关系很大,尤其研究国家的历史文化,不能不注意,孔子对于这件事情也是很注意。不过他也只好说“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”了。所以我们将来在处事的时候,必须注意这些事情,这也是学问。 责备贤者 子曰:管仲之器小哉!或曰:管仲俭乎?曰:管氏有三归,官事不摄,焉得俭!然则管仲知礼乎?曰:邦君树塞门,管氏亦树塞门。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,管氏亦有反坫。管氏而知礼,孰不知礼? 管仲的时代比孔子早一点,在下面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管仲佩服得很,他曾经赞叹过,如果没有管仲助齐桓公称霸的一段历史,我们几乎变野蛮人了。在这里他说管仲的器局太小,这话也是对的。管仲不过帮助齐桓公完成霸业而已,但未能走入王道,这样的器局就嫌小了。这是他评论历史的感叹。但是有人就问,管仲是讲究节俭的吧?他的政治思想、经济思想,都够得上俭的。这里的“俭”字,正如诸葛亮《诫子书》中所说“俭以养德”的那个俭字一样,包括了许多东西。我们提到俭字,再看看老子思想,老子说他有三宝:“曰慈,曰俭,曰不敢为天下先。”老子再三提到俭,孔子也再三提到俭,下面有关俭字的话也蛮多的,上面谈到诸葛亮时,已经介绍过了。历史上称有成就的人“沉默寡言”,就是一个人“俭”德的描写。成大事的人很少说话,讲出来一两句话,扼要简单,解决了一切问题。既不沉着,话又多的人,那就免谈成什么大事了。 孔子说了管仲的器局小,别人并不和他争论这个问题,而提出来问管仲是不是够得上“俭”德的修养。可是孔子的答复,从个人来说,以管仲有三归之堂,可以说他在经济生活上非常浪费。三归堂是建筑物的名称,就是说他的宰相府,还是相当讲究漂亮的,可见他还不够俭朴。我们可以在历史上看到汉文帝的俭朴、节省,是皇帝中有名的,一件袍子,穿了一二十年还补起来穿。后来景帝、武帝时代的经济繁荣,就是他打下的基础,因为他本身就非常俭朴。所以管仲的生活,诚如孔子说的并不俭朴。另外在公事上,孔子又说他“官事不摄”。在公家的政治制度上,又不能做到扼要统筹。只知因人设官,重重叠詹设置了太多的部门,其实可简化而他没有简化,这是在行政上的不俭,那他怎么算得“俭”呢? 我们从这一点可以看到,要真正处理好公事,制度与编制的紧缩很重要,法令也不可繁琐,这是孔子对管仲两方面的批评,也是我们后人应该警惕的地方。 在管仲的俭德上,孔子有所批驳之后,此人又提出管仲是不是懂礼的问题来。中国文化以礼义为中心,懂礼是很重要的,但孔子认为管仲在这方面的修养还不够。虽然管仲是个大政治家,但他还不能担负领导历史文化的重任。这是什么道理呢?邦君齐桓公在大门外建立屏风——塞门。(讲到这里,我们顺便讲到现在很难看得到的,古代衙门前的大屏风,上面都写有“尔俸尔禄,民脂民膏。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。”这四句话,已经流传下来一千多年了。后来到清末腐败的时候,大概是我们革命前辈老党员骂清朝的杰作,改为“尔俸尔禄民,脂民膏下民;易虐上天难,欺欺欺欺欺”的笑话。)在中国的古礼,只有领导人、诸侯才可以有塞门,可是管仲的宰相府也摆起这样东西来,这就是不懂礼。其次国君为了外交的关系,有反坫之坛,这是两国元首见面时用的。结果管仲的家里也有反坫。就凭这两点,如果说管仲也懂礼的话,还有哪一个不懂礼?如以管仲作懂礼的标准,人人都懂礼了,这是孔子对管仲批评的话。下面就谈到中国文化与“礼”并称的“乐”了。 敲响了的活礼乐 子语鲁大师乐曰:乐其可知也。始作,翕如也。从之,纯如也,皦如也,绎如也。以成。 这是孔子讲音乐的原理及作用。大师乐是古代专门掌理乐教的官名,他的职掌重在以乐配合政教,当然也包括了当时的一般音乐。讲到这里,也是中国文化很可惜的事,因为我国原有的古乐早已没有了。现在我们能够听到的,只是明清以来的遗音。据朋友们说,目前在韩国,还可以隐约窥见唐太宗统一天下以后的大乐章——《秦王破阵舞》,以及《霓裳羽衣曲》的古琴曲调,还可欣赏到中国的古乐和古乐器的流风遗韵,同时把诗、词谱在中国的古乐器上弹出来。除了韩国,在日本也还找得到一点影子。所以说中国文化的衰落,不完全是我们这一代的责任。相反地,故作自我解嘲的说,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伟大处,人家外国人说我们不珍惜自己的文化,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我们的好东西太多,满不在乎的丢,外国人听了也没有话说。 孔子和鲁国的大师乐讨论音乐的原理。他非常谦虚地说,音乐的原理大概可以了解——其实孔子对音乐是很内行的。接着他就谈论一首代表国家民族精神的曲子。音响开始的时候,好像含苞待放的花蕾,轻轻地舒展,慢慢地发声。跟着下来,由小而大,但是很纯正。后来到了高潮,激昂慷慨,或非常庄严肃穆,最后这个乐曲奏完了,但还是余音缭绕,后面好像还有幽幽未尽之意。这便是成功的音乐。这些是孔子的客气话,请教的态度,也证明了他深通音乐的修养。今日我们看到自己国内的音乐,的确是问题很大,中不中、西不西;轻薄有余,温柔敦厚不足,实在可叹。不过一切文化,今日都处在古、今、中、外的巨流涌变之间,始终未定。旧的已经打倒,新的如何建立,还要靠我们这一代的继续努力了。 仪封人请见。曰:君子之至于斯也,吾未尝不得见也。从者见之。出曰:二三子,何患于丧乎?天下之无道也久矣,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 仪是一个地名。古时的这个“封”字,是指的封疆。所谓“封人”,是管诸侯国界的人。勉强拿现在的职务来讲,是管土地、管地政的人。他来请见孔子之时,从字里行间看来,他似乎有被挡驾的样子。但封人有封人的理由,他说,有道德、有学问的人,到了我们这个地方,每个人我都见过。他的意思好像是说,你们的老师孔子尽管伟大,像我这样的人,你老师也应该接见一番。他说了这番话以后,跟随孔子的那些人无话可说,就安排了一个机会,让他去见孔子。但是孔子和他谈了些什么话就不知道了。他出来以后,就告诉孔子的弟子们说:你们诸位不必担心文化的衰落,我们中国文化有救了。天下乱了这么久,文化已将凋零,上天降生了孔子,孔子的学问道德将影响你们和世人。上天要以孔子作为警惕世界的木铎的,你们不要担忧了。古代木做的铎,是用来敲响作警惕用的,好像庙堂里的敲钟打磐一样。 这是对孔子从事人文文化教育的赞叹,所以也放在讲文化精神的《八佾》篇中。画龙点睛,别有用意。 跟着是: 子谓韶:尽美矣,又尽善也。谓武:尽美矣,未尽善也。 这是孔子对礼乐文化的批评。韶是舜乐,代表那个时代,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精神,他说很好,很美,也很善。以现在西方观念来说,真、善、美的价值都具备了。但武王时代的音乐,代表那时代的历史精神,好是好,美是真美,可不能说它是至善。等于对社稷坛标志的批评一样,都有点遗憾的味道。 衰世的通病 下面是这一篇的结论,所以我说《论语》是整篇连贯接起来的,是完整的。《八佾》讲历史时代文化的精神。那么,这篇最后引用孔子对于当时那个时代的批评作结语,就特别有韵味了,例如: 子曰:居上不宽,为礼不敬,临丧不哀,吾何以观之哉? 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原则,一个时代到了衰落的时候,最怕在上面的领导人以及各级单位主管,待部下和对人并不宽厚,这是很严重的偏差。讲到这里,我们看中国历史上,记载了许多作人或作官的过分尖刻或凉薄。什么是刻?所谓“察察之明”,为人太过精明,做部下的就不容易发挥他的才能。因此,中国古人在政治领导上,都采用道家老子的道理。也就是像郭子仪的故事:唐明皇因安禄山之乱由京城逃走,一直逃到了四川成都,终于靠郭子仪打败了安禄山,收复两京,迎唐明皇还都。郭子仪也因功封王。以后唐代宗把公主下嫁郭子仪的儿子。有一次小夫妻吵架吵得很厉害,郭子仪的儿子说,公主有什么希罕,你父亲的天下,若不是我父亲替你们打回来,还有你公主当吗?这句话的确讲得太严重了。公主气了,马上回宫去报告唐代宗。郭子仪听了儿子的报告,也吓坏了,知道这件事可不得了,马上把儿子绑起来送到宫中去。唐代宗自然先听到了公主的报告,说郭子仪他们意图造反,唐代宗安慰了女儿一番,要她先在宫里休息。见亲家把女婿绑进宫来,不但不生气追究,反而问老亲家好好把个儿子绑进宫来是为了什么?郭子仪报告并论罪一番。唐代宗真是个好皇帝!他对郭子仪说,他们小两口吵架是年轻人的常事,你去管他干嘛呢?“不痴不聋,不做阿姑阿翁。”这个故事后来也编成了平剧及其他地方戏。故事本身也说明了如果一个当主管的有“察察之明”,下面部下就难为了。 前几天,有位同学当了法院的庭长,他来看我,我告诉他一句话:历来做法曹的最怕“深文刻法”。这句话就是当公务员的也要注意。什么叫“深文刻法”?就是根据条文,一个字一个字去推敲,在鸡蛋里去挑骨头,真是要了命。虽然法律的条文,完全合于逻辑。但有时是不合道理、不合情理的,完全用逻辑是用不通的,举个例子来说,法律规定,抓到小偷应该送到法院办,如果打他两拳打伤了,小偷可以告你伤害,在法理的逻辑上完全对,但讲到人的常情上就不对的。所以我和这位同学说,搞法律的人,就怕深文刻法,都讲逻辑,则天下是非辨不清了。因此中国人有一句名言,告诉作公务人员的朋友说:“公门里面好修行”。否则的话,人们便把公务员的过错、怨气统统都累积到政府头上。自己如果多动动脑筋,别人就省了气力,同时也消弭了怨气,这就是道德。所以“居上要宽”,要求别人过严,别人没这个本事;天下无全才,不必求之太严。如果要求过严,希望别人都是圣人、全才。在道德上人人如孔子,而防他又如防土匪,用他又随便用得像机器。这是不可以的,切记居上要宽。 为礼要敬,并不是只限于下级对上级行礼要恭敬,上面对下面的爱护,也包括在礼的范围之内。而且都要敬,就是都要做到诚恳、真挚,不真诚没有用。天天行个礼很方便,搞惯了成机械式很容易,但中间没有诚意就没有用。同样的,做长官的对部下的爱护关怀,也要有诚敬之心,假的关怀没有用。 临丧不哀,以前讲过,我们到殡仪馆吊丧,没有一点哀戚之意,毫不相关,何必去呢。但这个丧也是狭义的,广义的是对于某一件沉重的大事,假如没有沉痛的心情,也是属于“临丧不哀”的一种情况。 孔子提出来这三点,有感于当时春秋时候的社会风气那么坏,孔子讲这些话,都是开药方。当时有这种坏风气,他就开出医治的方法。所以他说像这个样子的社会,就没有什么可看了,这是感叹当时文化思想的衰落。实际上我们看历史,每到衰乱的时候,都有这种情形,岂止春秋战国而已呢!《八佾》这一片,把前后对照起来,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来,他完全是在阐扬中国文化的思想精神。 《论语别裁》第04章 里仁 那“仁”却在灯火阑珊处 现在我们讲到《论语》第四篇,是最重要的一篇,这篇的问题很大。 首先谈第四篇的题目《里仁》。过去对“里仁”的一般解释。里就是乡里之里,也就是住的地方;照过去的传统,一般三家村学究们解释“里仁”的意思,就说孔子的意思是如果买房子,或租房子,应选择“仁里”。换句话说,要住到好人堆里去。如果真是这个意思,那么坏人堆里没人住了吗?而且哪一个地方才是好人堆?哪个地方是坏人堆呢?台北市有“仁爱”路!那么除了仁爱路,没地方可住了?所以三家村学究们的解释是大有问题的。 这个“里”字应该作为动词看,当然也指居住的地方。但是居住的地方,有处的意思。“居、住、处”在古文中,有时是表示站或坐在那里,是动词。我们读春秋战国时代著的书,经常看到“居”单独一个字。我国古代没方桌子,没有椅子。日本人的榻榻米,是我们中国去的,由秦、汉到魏,都还是席地而坐。魏晋以后才从西域传进椅子来。唐代以前我们还看到一句话——“据胡床而坐”,胡床就是椅子的初形,从西域过来的。我们中国文化,许多名词有一胡字,如胡椒,一看就知道这样东西是外来的;不是“胡”就是“蕃”,蕃茄就是外国来的。后来又加上“洋”,如脚踏车是外国来的,四川人叫“洋马儿”,甚至如病名“洋梅疮”也是外国传来的。在明代以前,我国的医学书籍上,没有看过这种病,可见这是从外国传进来的,而且开始由广东方面上岸的,所以又称作“广疮”。 我们知道了这些道理,就了解居、里的意义就是“自处”,“里仁”的意思也就是一个人如何处在仁的境界。处世,处人,尤其是自处,都要有“自处之道”。再明白点讲,什么叫“里仁”呢?就是我们随时要把修养、精神放在仁的境界。现在讨论“仁”。说到仁字,孔子学问的中心来了,头大的问题来了。上面三篇中,第一篇学而时习之,学的是什么?学的是仁。“仁”是什么?两千年以来,莫衷一是,这真是一个大问题。 最近,有位立法委员提出一篇质询,就谈这个“仁”字。前一个礼拜他把这质询给我看,问我的意见,我说无可奉告。因为他已经提出来了,我们又何必再作讨论?不过我认为“仁”字的确很难谈,我这样说也就是“微言大义”的精神吧!我们现在讨论到这里,全部《论语》的中心谈“仁”,“仁”是什么?过去有几种解释法。最有名的是“博爱之谓仁”,许多人谈到仁的意义,都会这样答复,而且以肯定的语气说,这是孔子的意思。其实错了,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,也不是孟子说的。孔家店的两大股东——孔、孟都没说过,这是孔家店的伙计——唐朝的韩愈讲的。在唐代大家也讨论什么是“仁”的问题,而韩愈下的定义:博爱叫做仁。后世以讹传讹,就认为这是儒家思想了。这也是有问题的。韩愈为什么会下这个定义?虽然称他“文起八代之衰”,他的定义不一定也是起八代之衰的。真理是不能够用名气压住人的,韩愈的思想,并不都是孔、孟思想。他是研究墨子的专家,墨子的思想就有“兼爱”,大家现在忘记了韩愈是研究墨子思想的专家,所以他把墨子的思想,融会到儒家思想中去,把“兼爱”换一个字改为“博爱”,等于把长袍脱掉穿上西装而已。后世不明真相,就以为博爱之谓仁是儒家思想的解释。我们并不一定说韩愈这个定义下得不对。我们的态度要客观,真理只有一个。我们拿哲学观点来说,宇宙万有的那个最原始的东西,哲学家说它是本体,西方的宗教家叫他作上帝,印度人叫“佛”,叫“如来”,中国人叫“道”。名称不同而所指的是同一东西。等于馒头与面包,名称不同,一样是用面做成,可以吃饱的东西。所以我们不要被某一名词捆住,各个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。 其次,汉代以来一直到唐代,对仁的解释,漫无限制。古代书上不管说什么,都“仁呀!仁呀!”的大谈仁义之道。孔子讲仁,孟子讲义,最后连起来就是仁义;仁义即孔孟,孔孟即仁义。如果我们作八股文就这样大作文章了:“仁义者,孔孟之说也,孔孟之说者,仁义之道也……”这篇文章通了。实际说了半天,如果以逻辑来批评,只有八个字:“陈言颠倒,不知所云。”等于清代乾隆年间才子纪晓岚批评文章的一个故事,有一个学生拿一篇文章请他看,他引用了两句古诗来评语: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”说这个学生的文章“不知所云,越说越远”了。所以汉唐以来,一般学者讲孔子之仁的,都可借用纪晓岚这个批评,也是“不知所云,越说越远”了。那时的学者,讨论这个仁字的文章,有多达一百万字的,这样一个字会扯得那么多,孔子何尝有这个本意!所以我常说,老子写了五千言,后世解释老子的文章,古今中外累积起来,有几千万宇,到目前为止,外文翻译有好几十种《老子》之多,如果老子知道了,会把大牙都笑掉。大家讲了半天,是不是老子原来的意思呢?张先生讲的张老子,刘先生讲的刘老子。谁的老子才是老子? 到了宋代的理学家,自认为继孔孟之心传。孔子传心法与曾子,作了《大学》这篇书,曾子传心法与子思,子思写了《中庸》。子思传心法与孟子,孟子以后失传了。宋代理学家自认为又得了这个心传秘诀。中间事隔千把年,不知道宋代理学家们在哪里拿到这个秘诀的。其实他们把佛家、道家的东西挖了来,然后还要骂佛家、道家,所以宋代理学家的学问态度很有点不对劲,这种作法实在不大高明。其次,他们拿心性——哲学的道理解释“仁”说:“仁者核之心也。”如核桃的仁、杏仁。同时他们又加上佛家的思想,认为万物的果实,都是阴阳两瓣,中间空心的,所以仁便是道体的心空境界。 宋儒另一个解释,他们说医书上麻木就叫不仁,可见仁是讲心的知觉性的,他们这样一来,暴露了身份了,这完全是佛家的话,不过硬将光头的和尚,拉来戴上孔子的帽子。在唐代以后讲孔孟的心法,而传承孔孟之心法者,就是这些宋儒——理学家。 汉唐之学讲仁,到底讲什么?我们勉强可以说他们讲用。宋儒讲的仁,则扯到哲学里面讲体。我们讲了他们的缺点,也该说他们的好处,宋代及汉唐的儒家,各有所长,汉唐以来的儒家,了解孔子心法“仁”的用,宋儒借用佛道两家之学,了解孔子心法“仁”的体。他们都有划时代的创见,但每家都是不同的孔子。 讲到体用,我们要顺便提一下,拿中国唐代以后佛学原理来说,万物只有三个理则——体、相、用。如这茶杯,玻璃为“体”,“相”就是它的形状,“用”就是它的功用,即是可以盛液体的东西。抽象的思想,也是一样。譬如我们现在讲的,以孔子的《论语》思想为“体”,“相”就是二十篇《论语》,我们来研究、解释。“用”是了解孔子以后,该怎样去弘扬中国文化,其“用”就在此。 汉唐儒者对于仁都讲用,而孔子当时讲仁,也多半是针对那个时代讲用。宋儒扯到哲学里讲仁的体,从现象来探究体,不能说在见解上没有一点进步,但可惜的也只是各执一端,闭户称王而已。 了解这些资料以后,再回转看这个“仁”。“仁”是什么?中国古代“仁”字就是这样写:人两足走路旁加个二,为什么不就旁加个“一”?“二人”是两个人,就是人与人之间,有我就有你,有你我就有他。有你、我、他,就有社会。一个人没有问题,有两个人就发生了怎样相处、怎样相爱、怎样互助的问题,就是仁。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事,这是文字上的解释。 现在归纳起来。 第一,题目的里仁。自处于仁,里仁象征了学问的中心在如何自处。自心是“体”,处于人之间就是“相”和“用”了。相就是人的行为,用则是发挥的作用。所谓自处就是自立,所谓处人就是立人。佛家的所谓“菩萨”之道,自立立人就是菩萨,这是梵文“菩堤萨埵”的译音,译成中文简称菩萨,等于中文的圣贤,名称不同而已。自处处人,就是仁的体用。 第二,本篇孔子就讲到“吾道一以贯之”,换句话说,就是体用一贯,有体有用。所以说仁只是行为,只讲用不讲体,不讲内心修养,也错了。如果像另一派的宋儒所说,仁就是在那里静坐,养性谈心为仁,不讲究用,不能救世救人,不能立己立人,也错了,应该体用一贯。 第三,在第篇《述而》里有“子曰: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这四点是孔子讲学问的中心纲要。这也是他“一贯”的道理。但在《颜渊》篇中却提到“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”的彻底语。这些资料,我们要先了解,以后再研究这篇的本身,最后把结论沟通起来,大家就可以豁然贯通了。 月是故乡明 《里仁》篇第一段: 子曰:里仁为美,择不处仁,焉得知? 照三家村学究的解释就是:“孔子说,我们所住的乡里,要择仁人的乡里,四周邻居,都是仁人君子,就够美了。”真不知道世界上哪来这许多仁人君子,对“择不处仁,焉得知?”他们解释说:“我们选择一个居住的地方,假使不住在仁里的当中,这个人就不算有智慧的聪明人。”如果真是如此,那么,我们大家都是笨蛋!对于这种解释,刚才批评过了,这是三家村的学究们的解释。 现在依照我们新三家村学究的解释,“里仁为美”意思是我们真正学问安顿的处所,要以仁为标准,达到仁的境界,也就是学问到了真善美的境界。“择不处仁”的意思是我们学问、修养,没有达到处在仁的境界,不算是智慧的成就,这是第一原则。 第二段: 子曰:不仁者,不可以久处约,不可以长处乐;仁者安仁,知者利仁。 孔子说假使没有达到仁的境界,不仁的人,不可以久处约,约不是订一个契约,约的意思和俭一样。就是说没有达到仁的境界的人,不能长处在简朴的环境中。所以人的学问修养,到了仁的境界,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一样:一箪食,一瓢饮,可以不改其乐,不失其节。换句话说,不能安处困境,也不能长处于乐境。没有真正修养的人,不但失意忘形,得意也会忘形。到了功名富贵快乐的时候忘形了,这就是没有仁,没有中心思想。假如到了贫穷困苦的环境就忘了形,也是没有真正达到仁的境界。安贫乐道与富贵不淫都是很不容易的事,所以说:“知者利仁”。如真有智慧、修养到达仁的境界,无论处于贫富之际,得意失意之间,就都会乐天知命,安之若素的。 照临万类的仁道 所谓“仁者安仁”相当于仁的体,“知者利仁”相当于仁的用。我们研究孔子学说,他的主要精神是“仁”。对于仁的道理,我们最好不要拿自己的意见来作注解,要把有体有用的道理把握住。前面提到唐代韩愈拿自己的意见作了注解,说“博爱之谓仁”。我们现在不用自己的意见作注解,拿接近孔子的,或拿孔子本身的意见作注解。孔子对于仁的注解全部都在《里仁》这一篇中,本篇里都是谈“仁”;谈它的用,比谈它的体来得多,正如孔子在《易·系传》中所说的:“显诸仁,藏诸用。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,盛德大业至矣哉!” 再其次,我们可以从《孟子》的资料中找到一些有关仁的界说,现在我们看《孟子》最后一篇《尽心》章的上章里所提到:“君子所性,虽大行不加焉;虽穷居不损焉,分定故也。君子所性,仁、义、礼、智根于心。其生色也,睟然见于面,盎于背,施于四体,四体不言而喻。”这几句话,上面讲到“根于心”是讲体,以下是讲用,这是很明显的。所以我们作学问的办法,最好以经注经,以他本身的学说,或者本人的思想来注解经典,是比较可靠的事。然后,把古人的学说消化以后,再吐出来,就是你自己的学问。有些人作学问,对古人的东西没有吃进去,即使吃进去,也消化不了,然后东拉西扯,拼凑一番,这方法是不能采用的。我们要真的吃下去,经过一番消化,再吐出来,才是真学问。正如雪峰禅师所谓:“语语从胸襟中流出,盖天盖地。” 现在我们继续看下去。 子曰:唯仁者,能好人,能恶人。 这是仁的体用并讲。孔子说真正有“仁”的修养的人,真能喜爱别人,也真能够讨厌别人。“好”就是爱好的“好”。“恶”字读去声,照现在的国语读法是读作第四声,就是厌恶的意思。我们读历史,有“善善恶恶”的话,上面的“恶”是厌恶,可恶的恶;下面是恶的本字,很坏的意思。过去的古文以及许多奏议中,有“善善而不能用,恶恶而不能去”的话,等于说喜欢这个有才干的部下,但又不能提拔他、奖励他;讨厌那个坏的部下,而又不能去掉他。 这里孔子说有“仁”的修养的人,是真能够爱人,也真能够讨厌人。但孔子的话,假如说到这里停住了,像宋儒一样把它圈断了,那么我们研究起来,对孔子思想的“仁”还是无法有清晰的认识。现在我们把下面一句: 子曰:苟志于仁矣,无恶也。 与上面的话连接起来就懂了。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一个人真有了仁的修养,就不会特别讨厌别人了,好比一个大宗教的教主,对好人固然要去爱他,对坏人也要设法改变他、感化他,最好也使他进天堂,这样才算对。所以说一个真正有忠于仁的人,看天下没有一个人是可恶的,对好的爱护他,对坏的也要怜悯他、慈悲他、感化他。 下面讲仁的重要: 子曰:富与贵,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处也。贫与贱,是人之所恶也。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?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 这是儒家仁的修养,一个人要在心地上下工夫。刚才我们提到《孟子·尽心》篇,就是讲研究孔子“仁”的学问,我们应该读读《孟子·尽心》上下两篇,对于仁的涵义会有更深切的领会的。 孔子说,富与贵,每个人都喜欢,都希望有富贵功名,有前途,做事得意,有好的职位,但如果不是正规得来则不要。相反的,贫与贱,是人人讨厌的,即使一个有仁道修养的人,对贫贱仍旧不喜欢的。可是要以正规的方法上进,慢慢脱离贫贱,而不应该走歪路。接着他讲:“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?”他说一个人去了“仁”字,就没有中心思想。即使其他方面有成就。如文学高的,不过是一个才子风流而已,知识渊博的不过是一个才人而已。所以君子没有“仁”这个境界,就没有中心思想,既没有中心思想,靠什么成名呢?所以做学问的人,“无终食之间违仁”,就是说没有在一顿饭那样短的时间违背了仁的境界。“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”造就是创造、作为,次就是这个情况。这句话是说任何事业的成功都靠仁;倒楣的时候不颓丧,不感觉到环境的压迫,也靠这“仁”的修养而安然处之。换句话说,得意的时候,要依仗仁而成功,失败了,也要依靠“仁”而安稳。 兼收并蓄见仁心 因此他说明达到仁的修养: 子曰:我未见好仁者,恶不仁者。好仁者,无以尚之,恶不仁者,其为仁矣,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,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?我未见力不足者,盖有之矣,我未之见也! 他说我没有看过一个真正喜欢仁的人,讨厌那个不仁的人,看不起那个不仁的人。拿我们现在的观念来看,他是说我没有看到一个真正爱好道德的人,讨厌一个不道德的人。为什么呢?一个爱好“仁”道而有道德的人,当然他的修养几乎无人可以比拟,实在很难得;可是,他如果讨厌不仁的人,看不起不仁的人,那么他还不能说是个仁者。但有些人的看法,就不一样了,宋儒的解释,认为爱好道德的人,讨厌、看不起不道德的人,就是仁的境界。这样一来,宋代以后的儒家,意见纷争,越来越多。我们看《论语》的原文,并不是这样解释。因为接着下面就说:“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”,意思是说,一个仁者,看到一个不仁者,应该是同情他、怜悯他,想办法怎样把他改变过来,这是真正仁者的用心。我们讲道德,别人不讲道德,我们就非常讨厌他,那么我们是同样以“不仁”的心理对付人家,我们这个仁还是不究竟。所以孔子说:“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。”这是孔子讲的忠恕之道,推己及人的写照。我觉得冷了,想到别人也怕冷,要别人快去加衣服;想到自己,就联想到别人。假如我自己仁,看到别人不仁就讨厌,那我也是不仁。 下面跟着是讲“仁”的用:“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?”这是他假设的话。他是说,仁是很难的修养,人本来有爱人之心。我们观察一个幼儿,同情人家的时候特别多,后来渐渐长大了,心里的厌恶也越大,仁心就不能够发挥。所以他说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,但几乎没有人能在一天当中,用心、处世,完全合于仁道。假使有,他仁的修养必然很高超。只要立志,没有说因力量小而达不到仁的境界。但是他又补充一句,也许有力量不足而达不到的,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这种情形。 这篇从开头的一节,到这里为止,都是讲仁的体与用。所谓体是内心的修养,如何做到仁、爱人;仁的用,有推己及人的精神,心胸宽大,包容万象,能够感化他人,这是仁的用。 讲了仁的体用之后,下面引伸讲仁的修养方法: 子曰:人之过也,各于其党,观过,斯知仁矣。 孔子说人的毛病,各于其党。这个“党”不要以现代的观念来解释为政党之“党”。古人所讲的党是乡党,包括了朋友在内。儒家思想,时常用到这个乡党的观念。古代宗法社会的乡党,就是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。交朋友等社会人际的关系对一个人影响很大。孔子说一个人会有过错,往往都是社会关系的因果。我们在社会关系中看到一个人的过错,譬如某人作人的态度非常坏,而我们看得清楚,那么自己就要反省,自己是不是有同样的过错,假如有,就改过来,假如没有,就更加勉励。所以看看人家的过错,可以引发仁的修养。 了知生死不相关 子曰:朝闻道,夕死可矣! 这个“道”就有两个研究了。前面曾提到过,在《述而》里头,孔子真正的学问精神是讲“仁”,他的根基则在于“道”。所谓: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这是孔门学问的四大原则。那么这个“道”是什么道?这是很难讲得清楚的问题。现在这个问题来了,我们前面稍微提过,研究上古时代的“道”字与“天”字,都有几个意思。同样是个道字,用处不同,有时“道”是代表形而上的所谓本体,就是先有鸡、先有蛋的问题;也是指人生宇宙万有最初的那个本体。老子说: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”第一个道是指那个本体。“可道”说可以用一个方法,一个原则把它假设说明。“非常道”,但毕竟不是平常的假设可以表达得出。就在这两句话中,三个同样的道字,意义都不同。中国文字有假借用的。碰到这些问题就很讨厌。例如“道”有时表示形而上的本体,有时候表示形而下的法则、原则、守则,如治道。又如《孙子兵法》说:“兵者,诡道也。”因为军事思想是活动的,用兵是不厌其诈的,一切为了打胜仗,这个“道”与老子的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又完全是两回事。还有时候是道路的道,一条路叫作道。有时候又是指心性而言,是心性的本体,也就是理性、理念的最高境界叫作道。 那么孔子在这里讲的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的道,究竟是形而上的那个道,还是形而下的那个心性的法则呢?无法定论,这个问题很大。在本篇里,后面有孔子对曾子传道的话,到那时再来研究,可以连贯起来解释的。如果在本起来讲:道是仁之体,仁是道之用。所以他说,一个人如果真正得了道,早晨得了道,晚上死了都合算,人生就是怕不闻道。 富贵不淫贫贱乐 子曰:士志于道,而耻恶衣恶食者,未足与议也。 一个人如果真正立志于修道,这个“修道”不是出家当和尚、当神仙的道,而是儒家那个“道”,也就是说以出世离尘的精神做入世救人的事业。一个人如果志于这个道,而讨厌物质环境艰苦的话,怕自己穿坏衣服,怕自己没有好的吃,换句话说,立志于修道的人而贪图享受,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。因为他的心志已经被物质的欲望分占了。孔子这句话是说,一个人的意志,会被物质环境引诱、转移的话,无法和他谈学问、谈道。 子曰:君子之于天下也,无适也,无莫也,义之与比。 讲到仁的用世,一个大政治家处理国家的事情,没有自己固执的成见。“无适也”是说并不希望自己一定要发多大的财,作多大的官。虽然这样没有成见,也不是样样都可以。“无莫也”就是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那么应该走哪一条路呢?“义之与比”,义就是仁的用,只问应不应该做,为道德应该做的就做了,不应该做就不做,以义作比对。推之个人的立身处世,也是一样的道理,这是讲仁的修养条件。 子曰: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。君子怀刑,小人怀惠。 孔子在这里讲君子与小人在仁上的分野。他说君子的思想中心在道德,违反道德的事不干,小人则不管道德不道德,只要有土地就干了。古时的土地,相当现代的财富。有钱就是好的,小人想念的都是财富、利益。“君子怀刑”,君子最怕的事,是自己违反德性,其次怕做犯法的事情。法律和门锁一样,防君子不防小人,小偷真正要偷,锁是没有办法的。法律也是一样,真要犯法的人,很多是精通法律的,不精通法律的不敢犯法。所以要有道德作基础,才能补救法律之不足,因此君子是怀畏刑法,小人只是怀思福惠——处处讲利害,只要有好处就干了。中国过去商场上有句话:“杀头的生意有人作,蚀本的生意没有人作。”就是这个道理。这里孔子是说明仁义之道。但说起来很容易,真正的修养却很难做到,因此下面补充一句: 子曰:放于利而行,多怨。 这个放,就是开展、放任。一个人基于利害而作人做事,最后招来的是怨怼;对于朋友,若是以利害相交,要当心,这种利害的结合,不会有好结果,最后还是怨恨以终。 敝屣功名尊道义 以下讲到仁人对社会做大事业的原则: 子曰:能以礼让为国乎,何有?不能以礼让为国,如礼何? 古代的诸侯立国的大原则,是要谦让就位,最后又功成不居,所以老子就说:“功成,名遂,身退,天之道也。”这是上古文化的传统思想,后来儒道两家都奉为圭臬。而中国几千年来历史的事实,每当拨乱反正的时候,都是道家的人物,用道家的思想来完成大业的。等到天下太平了,才由儒家的人物出来大讲治平之道。道家的功成身退,而又退得不大好的有两人,一个张良,一个诸葛亮。比较退得可以打八十分的是姜太公,诸葛亮大概可以打六十五分到七十分,因为欲罢不能,只好鞠躬尽瘁了。 道家的人不求名不求利,隐显无常,所以更觉亲切可爱。这与西方文化的观念大相异趣。我们看历史上道家的人物,要去考证他们可真要命,他们学问再高,功劳再大,最后还是隐掉了,修道去了。修道以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,最多报个代号叫什么子、什么老的就算了,有时还装疯装癫,如神龙见首不见尾。近世的西方文化可不然,一个人如果成功了,就要拿什么什么奖金,名要大,利要多,越大越多越好。由此看来,中西文化的确在基本上有所不同。中国文化真诚谦虚的精神,是孔子非常赞成的事,他大加赞扬身退之道。尤其他对吴泰伯、伯夷、叔齐等不肯当帝王,最后逃走了的这些人,称扬得不得了。这并不是他鼓励人不要当皇帝,不要搞政治,而是说你有才干的话,就好好干一番,成功了就退隐而不居功。所以孔子在这里感叹,能以礼让为国的人哪里有呢?不以礼让为国,用争夺来的,或用手段起来的,那么文化的精神就不要谈了。司马迁就根据这个道理,写了一部《史记》,大谈其历史哲学的观点了。 说到这里,想起我以前的一位老师,他是逊清最后一次科举的探花。我学习旧体文写了一篇文章向他请教,他许以在满清时考一名举人、进士没有问题,我当时也很傲慢,心想前清进士的文章,也不过如此而已。后来碰到一位老师,我把写的诗文拿给他看,他派头十足,瞄一眼,往旁边一搁,响都不响。我心想这是什么道理?后来写了一篇文章,再给他看,又是往旁边一摆,他说:“你怎么会写文章?”我说:“人家还说写得不错哩!”我这个人狂妄得很,我说:“老师,你说哪点不对?不对的,帮我改。”他说:“《伯夷叔齐列传》你读过没有?”我说:“当然读过呀!《古文观止》上都有,我还背得呢!”他说:“你背过了《伯夷叔齐列传》,你就懂吗?”我说:“那么!要请老师再加指点。”他说,“你回去。再倒背一百遍,背完了来见我,再告诉你!”这位老师真了不起,我心里很不服气,气得不得了,其实他这种教育法,当时是要刺激我。我回去再看,后来看出道理来了,我去看他,我说:“老师!我看出道理来了,我讲给你听。”他笑着说:“好!你真懂了,不需要再讲了。你也可以写文章了,这样才能懂历史文化,文中才另有一只眼呢!”这位老师的教育手法是这样的好,实在终生感激不尽。 《伯夷叔齐列传》真难懂,司马迁的全部思想的纲要都摆进去了。在《史记》中,帝王的传记叫“本纪”;诸侯、宰相等,有功业成就的人的传记叫“世家”;再其次为“列传”,为某人的传记。讲列传,大体上应该和我们现代的传记一样,某人,某地人,家世如何,出身什么等等。可是《伯夷叔齐列传》中,叙述伯夷、叔齐的话没有几句,初看起来,还真似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”不知他说些什么,越说越远。文章一开头是:“夫学者载籍极博,犹考信于六艺……”等等,一路下来,乱七八糟,东一句,西一句,伯夷、叔齐的事情,倒是没说几句。可是他把历史哲学全部的观点,都放在这一篇里。他同时讲到,上古中国文化,以礼让为国,但告诉我们,尧让位于舜,舜让位于禹,都不是那么简单的。并不是说句:“你还不错,由你来做。”这样简单,尧让位给舜,舜让位给禹,都经过“典职数十年”,叫他跟着做事做了几十年,做部长,又做行政院长,都做了。考察他,认为他实在行了,然后才让位给他。“传天下若斯之难也”,中国文化公天下个个让位的过程,是这样不容易——德业的建立,需要经过这样长久的考察。他说从此以后没有了,不是你拉过来,就是他抢过去。他说得很明白,因此他说从此以后就有问题了。武王统一天下,“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”,把武王的马拉住,告诉武王:“你不能这样做”。原因如何如何。武王以后,礼让为国的精神就更没有了。不过说得没有这么明显而已,必须你自己去体会。所以有人说《史记》是汉代的谤书。实际不止是汉代的谤书,是对中国历史严厉批评的一部谤书。但是司马迁有一个把握,他说要把这部书“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”。这个牛可吹大了,换句话说,他把当时的学者骂尽了。他等于说:“你们还能看懂我的书吗?只有把它藏起来,将来会有人看得懂我的书。” 由此再回转去看孔子所说的“礼让为国”的精神,在春秋之世已经没有了,于是接着说下去为什么要礼让为国的政治哲学。 子曰: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。不患莫己知,求为可知也。 一个人不怕没有地位,最怕自己没有什么东西站得起来。根本要建立。如何建立?拿道家的话来说: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——古人认为三不朽的事业,这是很难的成就。上古之人首在立德,后世则重立功——到周秦以下,就只讲功业了。再其次就重立言,如退隐的老子,后世儒家尊奉为“素王”的孔子。这个“立”,是自己真实的本领,自己站得起来的立。不怕没有禄位,也可以说是不求人爵的位子,只管天爵的修养。同时也不要怕没有知己,不要怕没有人了解,只要能够充实自己,别人自然能知道你。同《学而》篇最后的结论,是一样的道理。 孔子四字禅 讲到这里,刚才提到过的一个问题又来了,上文孔子曾说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这个大问题。现在呢? 子曰: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曾子曰:唯。子出,门人问曰:何谓也?曾子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! 这是千古以来一个大问题、一个大疑案。孔子说“一以贯之”以后,现在便有什么“一贯道”等附会的宗教团体出现,成了问题中的问题,真有匪夷所思之感了。 曾是曾参。孔子对曾参说,为什么不对别人说?这就是人的问题了,怎么是人的问题?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讨厌。我们现在姑且把他剧本化来说,有一天孔子坐在教室里,曾参经过他的前面,于是孔子便叫住他:“参!”曾参听到老师叫,回过头来,于是孔子便告诉他说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就是说,我传给你一个东西,一以贯之。这一以贯之的是什么呢?如果说是钱,把它贯串起来还可以,这“道”又不是钱,怎么一以贯之呢?但曾子听了这句话以后,打了个拱说:“是,我知道了。”孔子讲了这句话,自己又默然不语了。同学们奇怪了,等孔子一离开,就围着曾参,问他跟老师打什么哑谜呢?夫子又传了些什么道给曾参呢?曾子没有办法告诉这些程度不够的同学,只有对他们说,老师的道,只有忠恕而已矣。作人做事,尽心尽力,对人尽量宽恕、包容。就此便可以入道了。曾参讲的对不对呢?有问题!那不叫“一以贯之”,该“二”以贯之了,因为一个忠,一个恕,岂不是二贯?明明孔子告诉他“一以贯之”,为什么他变出两个——忠恕来?这是一个大问题。所以说我们研究孔子的心法,这是一个讨厌的问题,因此只有借用别家的东西,讲几个故事给大家听,作为本题的参考。 我们知道,目前最流行述古的禅宗,现在社会上一般都称为“禅学”。禅宗有一个故事,在文学上也很有名的,就是“拈花微笑”的故事,是说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。(释迦牟尼是梵文的译音,释迦是姓,中文的意思是“能仁”,牟尼译成中文是“寂默”。晚年住在灵山——也叫灵鹫山。释迦是十九岁丢开了王位出家,三十二岁成道弘法,一直到八十一岁才过世,有四十九年从事于教育,现在我们暂且不用宗教的观点来研究它。)有一天上课,在禅学里叫“上堂”,后来我们的理学也用这个名词。下面有很多学生们等他,都不知道他这天要讲什么,结果他上去,半天没有说话,他在面前的花盆中,拿了一朵花,对着大家转一圈,好像暗示大家看一看这朵花的样子,一句话也没有讲,下面的学生,谁也不懂老师这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。所以这叫做“拈花”,就是释迦拈花。释迦拈花后,他有一个大弟子迦叶尊者,(叶,根据旧的梵文译音,音协。尊者,就是年高德劭的意思。)释迦牟尼的弟子,大部分与孔子的相反,孔子所教的都是年轻一辈。释迦牟尼所教的弟子,大部分比他年纪大。佛经上记载,迦叶尊者在释迦拈花后“破颜微笑”。什么叫做破颜呢?因为宗教的教育集团,上来都规规矩矩、鸦雀无声,大家神态都很严肃。可是在这严肃的气氛中,迦叶尊者忍不住了,于是“噗嗤”一笑,这就叫作破颜,打破了那个严肃的容颜,但是不敢大笑,因为宗教性团体的戒律,等于说管理制度,非常严肃。他破颜以后,没有大笑,只是微笑。那么两人的动作联合起来,就叫做“拈花微笑”。此时释迦牟尼讲话了,这几句话是禅学的专门用语,等于孔子对曾参讲的“一以贯之”是一个道理。解释起来是很麻烦的事情,这几句话译成中文是:“吾有正法眼藏,涅盘妙心,实相无相,微妙法门,不立文字,教外别传,付嘱摩诃(音玛哈,意为大,大成的意思。)迦叶。”就是说我有很好的方法,直接可以悟道的,现在已交给了这位大弟子迦叶。这就是禅宗的开始。所以又称禅宗为“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”的法门。说它不须要透过文字言语,而能传达这个道的意思。现在我们不是讲禅学,暂时不要去研究它。(我是不大主张人家去研究的,我常常告诉朋友们不要去研究,因为怕一般人爬进去了,钻不出来。)只是引证这样一件事,比拟于“子曰: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”类似相同。孔子讲的一贯是什么?而佛家又为什么一个拈花,一个微笑?等于我们有两个人,一个举起一支粉笔,另一个说:“懂了!”除非这两个人有“黑道”术语、暗号,才知道彼此讲的是什么。对吗?——一笑。 现在我们再引第二个故事加以说明。禅宗到了中国是在南北朝梁武帝时,(这个教外别传的法门,就是脱离了佛教的经典之外,不限用文字,而以另外的方法来传心,后来宋儒理学讲“孔门心法”,也就是套用这个名词的意义而来。)一个印度籍的达摩祖师(所谓祖师,就是有别于教主),他也是王子出家,禅宗的传心法门,到了他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八代了。我们知道,到了我国宋朝的初年,印度的佛教,整个没有了。阿拉伯文化的侵入,伊斯兰教权力统治了印度。所以宋朝以后,印度连佛教的文献都没有。今天要研究佛教思想,老实说,只有中国保留的文献最完整。十七世纪以后,英法等国才开始由印度找到残缺的、遗留的佛教文化资料,译成外文而产生了西方的佛学系统。但到现在为止,他们不承认中国的佛学系统,这是西方人有意的,尤其是有些人有意制造的。实际上宋代以后,印度的佛学系统已经全部到了中国,非常完整,且具规模。印度本土的佛学则可说是销声匿迹了。十七世纪以后的梵文佛学系统,是另外一个系统,那应该说是西方人的后来的佛学系统。这是世界学术史上的一个大问题,我们在这里不去管它了。 达摩祖师是在隋唐以前,梁武帝这个阶段,从印度把禅宗带到了中国。后来流传下来,到唐代传至禅宗的六祖——广东的惠能,就是中国的第六代禅宗祖师,他没读过书,却成为了不起的人物。在中国文化史里,这一段相当于是佛教的革命,推翻了依文解义的经典研究,产生了中国文化中一股佛教的新精神。六祖下来,后来有一个和尚“俱胝禅师”,我国禅宗“一指禅”故事就是由他而来——不过要注意,有一本书名为《三指禅》,是研究按脉的医书,不要误认作禅宗的书。怎么叫“一指禅”?禅宗是不限于借用言语文字传道的。六祖以后的这位大禅师,有人问他什么是“道”?他回答得很简单,每次都是举起一根食指示人,说道,“就是这个!”这个是什么?谁也不知道,可是问他的人却懂了,悟了道。 有一天老和尚出门了,不在家,一个跟了他很多年的小沙弥在守庙。这天有个人来找老和尚问道,小沙弥说师父不在,你要问道问我好了。问道的人便请小沙弥告诉他什么是道,小沙弥学师父的模样,举起一根食指向那问道的人说:“这个!”那个问道的人很高兴,跪下来了,因为问道的人真懂了,悟了道。这个小沙弥可真不懂。等师父回来了,小沙弥把这件事,原原本本告诉了师父。师父听了报告进去了,一会儿背着手出来,要小沙弥再说他怎样向人传道,小沙弥再比划着伸出一根食指说,“这个!”师父放在背后的手一挥,手上拿了一把利刀,把小沙弥的那根食指砍断了。小沙弥手指被砍,大叫一声:“唉哟!”小沙弥也因此悟了道。 禅宗像这类的故事很多,我们不管禅宗的道。这里所提到的几个故事,跟孔子说的:“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”不是一样吗?这是由禅学回头来看《论语》,发现孔子也和一指禅一样,他说的“一以贯之”这个“一”字是什么东西?曾子听了,也等于迦叶的微笑一样,说:“是!我懂了。”曾参懂了以后,孔子出去,门人们围着曾子,问老师说了什么?可见孔子对曾参说这段话蛮不简单的,所以同学们才问他到底什么意思,曾子于是回说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!”实际上,意思是说,你们不要问,你们的程度还没有到哩! 吉光片羽 稍纵即逝 讲到这里,《论语》上还有一个大问题,和这个问题是一样的,将来要讲到,现在先连起来研究,是在第十篇《乡党》的最后一段:“色斯举矣。翔而后集。曰:山梁雌雉,时哉时哉!子路共之,三嗅而作。”朱熹——宋代的大理学家朱夫子,以及历代的学者,认为这段书的上下文中掉了文字。古代不像我们现代印刷发达,书籍是用刀刻在竹片上的所谓竹简,一片一片很容易弄掉。但是这种观点也有不能完全采信之处。 我们看原文:“色斯举”就是说鸟在开始飞翔之前,拍展着羽翼,飞向青天,而后又翩然而逝。这是一幅自然美丽的生动画面,意境之美颇似最近流行的“天地一沙鸥”。现在看看原文:山梁——山岗上面,雌雉——雌的野鸡(山岗上的雌野鸡),时哉时哉——就在这个时候。那么子路在旁边听到了,“共之”——就是恭身一拱手说:“哦!”的情状,又为什么“三嗅而作”呢?“三嗅”——所谓嗅,就是用鼻子吸气的意思。我们年轻时候说笑话:“子路共之,三嗅而作。”为什么?是子路想吃野鸡肉,先用鼻子闻闻很香。又说:子路是练气功的,先吸三口气,“而作”,再打出去,于是野鸡被子路打倒了。这些都是笑话。那么这一段到底记载的是些什么东西?用我们的观点,就是和“吾道一以贯之”一样,也和禅宗“拈花微笑”的道理一样。我认为并没有掉落了文字,上面是记载当时的情形,描写飞翔的景象。“色斯举”——大家也看过孔雀,看过野鸡。我曾在山里住过很久一段时间,山中一大群野鸡出来,的确很漂亮。“色斯举矣”,野鸡要起飞之前,翅膀尾巴一展,像孔雀一样很美丽,然后起飞了,“翔”是飞翔一阵,然后又下来,停在什么地方呢?在山岗上面。孔子当场看到这个景象,野鸡羽毛很鲜艳,仔细一看,是只母野鸡,悠闲安然地站在山岗上。这时候子路也在旁边,孔子就告诉子路:“时哉!时哉!” 这个“时哉!时哉!”在孔子一生思想中占很重要的地位,尤其研究《易经》及中国文化,关于“时”的问题,更要注意。人生一切,个人小事也好,国家大事也好,都要把握时机。还有“位”——环境。《易经》重点,就在这里。天下万事万物都在变,随时在变,没有不变的事,时间一分一秒在变,空间随时随地在变。所以孔子经常在《易经》中提到时空的变。我常告诉年轻同学们,不要怨恨,也不要牢骚,年轻人不怕没有前途,只问你能不能够站得起来;但要懂得把握时间和空间。如同赶公共汽车一样,这就是人生。等得久的人,不要埋怨,是自己到站太早了;有的刚刚赶到,汽车开出去了,于是气得不得了,大骂一阵,骂有什么用?干脆等下一班第一个上去,不就好了。从这一点小事,也可了解人生,怎样去安排自己,把握时间,孔子告诉子路“时哉!时哉!”也包含了这个道理。 野鸡站在山岗上面,显得很神气,假使它站在中央菜市场的鸡笼旁边,你说它的后果是什么?它站在那山岗上,就大有凤凰之象。正如晋代左思的诗:“振衣千仞岗,濯足万里流。”一幅大自然的画面,上是千仞岗,下是长江浪,一人怡然自得地站在上面,真是神仙中人,了不起,这就是得时、得位。孔子指着那山岗上美丽的雌雉对子路说:“时哉!时哉!”意思就是说,你看,那只雌雉正在这个时候飞起来,然后又降落在那么一个好地方,这一幕活动的画面,影射了人生处世之理。孔子周游列国,要想救这个时代,救这个世界,救这个历史文化,但却深感回天乏术。他藉着这一幕景致对子路表达这个意思,而不从正面讲,好像释迦牟尼拈花微笑的手法。不用语言,就用目前这个事实指示给子路,你要懂得这个,要立足,要站稳,要站得好,早一点站到你的好位置。“时哉!时哉!”要把握时机。子路这时候拱手:“是!”三嗅是子路听懂以后,恍然领悟而生感叹的反应。 中国文字,古文非常简单,就是这么回事,但是拿现代文字改写成剧本的话,起码是两页的对白,加上表演,镜头恐怕花费二十分钟。 这段在研究《乡党》时要极小心,在此只提前作个简述。现在再回到讲仁的这篇上面;“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”此一说词内涵的道理。也相当于子路那一则“山梁雌雉……时哉!时哉!”的道理。前面说过曾子的“吾日三省吾身”,这个人用功,很注重培养自己内心的宁静,德行的修养到了相当的程度,孔子看到他进来——一个人道德素养到了宁静安详的境界,走路的神态和平常不同;忧郁时,走路的态度又变得与高兴时不同。他的学问、道德修养到了这个境界,在孔子面前一走过来,这位至圣先师就看出了火候。所以孔子把他叫过来:“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”——其他学问讲了半天,都是空的。等于释迦牟尼说的不立文字,真理就在你自己内心里,内心随时随地都能宁静、安详、平淡,这个境界就差不多了。你永远保持修养上的这个境界,久而久之即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了。但是一般同学们没有修养到这个程度,此中道理,并不是即讲即知,必须要有内涵的真正修养。曾子也知道一般同学没有到达这个程度,因此就轻轻一推,推到行为上去,告诫他们先要留心作人做事的忠恕之道。 孔子的学问,的确有一段内在修养、真实工夫,并不是完全谈空洞的理论而已。这一段我们暂时讲到这里为止,恕我才疏学浅,言难尽意。这类的问题后面还是有的,以后还可以谈到。 仁义值千金 再接下去: 子曰: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 这一段记载,涉及到孔门的仁学,也就是心学。这个“心”包括了现在所谓的思想等等的心理之学,但却不限于目前心理学的心,而是指“吾道一以贯之”的心性之心。 什么叫“喻”?这个字要注意。现代人喜欢讲逻辑,逻辑是西方文化,十六世纪以后逻辑之道大行,它是根据希腊的原始逻辑发展而来的。逻辑是一种思考的方法。我们曾经介绍哲学,哲学要问宇宙是怎样开始的?先有鸡还是先有蛋?先有男或者先有女?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:一种是唯物思想,他说宇宙开始先有水,由水变成火,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。印度也有一派讲地、水、火、风的四大是天地开始的根源。相当于中国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的五行道理。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。另一派是讲唯心的,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,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。这牵涉到哲学问题,解说很多。到了后世,提出了问题,问及哲学家怎么知道宇宙从何而来的?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,那么先行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(工具)的判断准确不准确。因此产生了逻辑学——对思路法则的研究。这种思路的法则学,在印度的佛学中,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。 对于这问题,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: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,认为印度的思考方法是从希腊来的;一派是东方人——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,认为希腊的逻辑,是从印度方法来的。印度这套方法,我们翻译过来叫“因明学”,比西方的逻辑还要完备,还要严密。西方文化中妇孺皆知的黑格尔辩证法——“正、反、合”是举世闻名的。所以有许多人谈到《易经》时,说我们的《易经》真了不起,和黑格尔的辩证法“正、反、合”完全一样。这是中国人的悲哀!我说,老兄!我们《易经》是五千年以前的产物,黑格尔几时才发明辩证法?为什么把我们老祖宗的东西,拿来与西洋人比,还说同他一样?这等于在街上看到祖父拉着孙子走,说祖父长得像孙子,而不说孙子长得像祖父。 怎么说因明的方法比逻辑高明?因明有几个步骤,简单的讲:“宗、因、喻、合”。“宗”就是前提,说话必有宗,引伸“宗”的理由为“因”。有时候有宗有因还讲不清楚的事情,只有用比喻来说明,这就是“喻”,在《庄子》中叫做“寓言”。每个宗教里的寓言都很多,像西方文化中基督教的《圣经》,就有很多寓言,每个大教主都很会讲譬喻,其中还包括了隐语和幽默话。宗、因都讲通了,那么就是结论的“合”了。因为讲到《论语》中的喻,所以引出这些闲话来。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的意思是:与君子谈事情,他们只问道德上该不该做;跟小人谈事情,他只是想到有没有利可图。如果拿孔子这个观点来看今天的世界就惨了,今天世界的一切都是喻于利,处处要把利欲摆在前面才行得通。不过,满天下都是小人,也就单纯了,麻烦的是,始终还有小人与君子的分野存在,这就很难办了。 那么,要如何才能做到仁呢? 子曰:见贤思齐焉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。 上面曾经讲到过,真正“仁”道的人,一定能爱人,不会讨厌人。即使讨厌,也是要把讨厌的人改变过来,使他同样地能达到“仁”的境界。在这里又补充这个道理说,我们看见一个道德、学问有修养的贤者,就想达到他那个境界,跟他在造诣上有同等的成就;如果看到不贤的人、坏的人,最好当作自己的借镜,藉以自我反省。上面一句话就是说明上文仁者爱人不能恶人的道理;下面一句话,就是解释上文“人之过也,各于其党”的道理。 孝子仁人不二门 子曰:事父母几谏,见志不从,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。 现在又讲到孝道中仁的范围,他说对于父母的过错必须“几谏”。什么叫“几谏”呢?我们好几次提到孔家店被打倒,都由孔家店的店员搞错了观念而出的毛病。宋儒以后论道学,便有:“天下无不是之父母”的名训出现。因此“五四运动”要打倒孔家店时,这些也成为罪状的重点。其实孔子思想并不是这样的,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,父母不一定完全对,作为一个孝子,对于父母不对的地方,就要尽力的劝阻。“见志不从”就是说父母不听劝导的话,那么就“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”,只好跟在后面大叫、大哭、大闹,因为你是我父母,你要犯法,我也没有办法,但是我要告诉你,这是不对的。你是我的父母,我明知道跟去了这条命可能送掉,因为我是你的儿子,只好为你送命,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,这样是不对的。这种孝道的精神,也并不是说父母一定会不对,只是说如有不对的地方,要温和地劝导,即使反抗也要有个限度。总之,父母有不对的地方,应该把道理明白地告诉他,可是自己是父母所生的,所养育的,必要时只好为父母牺牲,就是这个原则。 因此: 子曰: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 古人讲父母老了,怕没人照应,而不远游,即使要远游,也一定要有个方向。这种解释,我不大同意。有哪一个人出门会没有一定方向乱走的呢?到月球去也还是个方向。我认为“游必有方”的方是指方法的方,父母老了没人照应,子女远游时必须有个安顿的方法,这是孝子之道。“方”者应是方法,不是方向。 子曰: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。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过,但本篇到这里,为什么又单独的提出来呢?这是接到上面一句“游必有方”所引起。离开了父母,不在父母面前三年,对父母的爱心、孝心深系于怀,这就是孝子。同时,对于古人在上面解释这句话的错误,也有了明证,而可以纠正过来了。 子曰: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,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 孔子说,我们做子女的人,对父母的年龄不能不知道。为什么呢?两种心理,一种因为知道父母的年龄多了一岁,寿又添了一岁而高兴;但同时又害怕,因为父母年岁越高,距离人生的终站越近,为儿女与父母相处行孝的时间也越短,所以就有这两种矛盾的心理了。 以上是由仁讲到孝,现在要由孝重返于仁的道理。 仁者之言 子曰:古者言之不出,耻躬之不逮也。 这是讲到用仁之重要。孔子说古代的人不肯乱讲话,更不说空话,为什么不随便说话呢?因为怕自己的行为做不到。所以行仁的人,有信义的人,往往不轻易答应,不轻易发言。我们历史上有句话——“重然诺”,这就是说不肯轻易的答应一句话,答应了一定要做得到。我们又在历史上看到“轻诺则寡信”的相反词,这是说随便答应一件事的人,往往不能兑现守信,所以孔子指出了这个道理。 子曰:以约失之者,鲜矣。 因此个人的修养也好,处理大事也好,小事也好,最好注意“以约失之者,鲜矣!” 约就是约束、检束、小心、谨慎,意思是要常常约束自己。谨慎的人,过失比较少;放荡的人,容易犯错;讲话随便的人就容易失信。所以个人行为道德能自我约束、自我管理,失败的事情就少了。 子曰:君子欲讷于言,而敏于行。 最后又讲到仁的言行之重要。“讷”,是嘴巴好像笨笨的;利嘴除了教书、吹牛、唱歌以外,没什么用。真正的仁者,不大会说空话,做起事情,行为上却很敏捷。换句话说,先做后说,不要光吹而不做。 子曰:德不孤,必有邻。 依我对《论语》的研究,认为每篇里面的章句是连贯而不能拆开的,二十篇前后次序也是连贯不能拆开的,现在这里又可以证明。这篇《里仁》,并不是教你去找一个仁爱路去住。古人的解释,即是选一个住处要找一个仁里,世界上哪来这许多仁里?到哪里去找?孔子自己的家乡,当年也不一定是仁里。哪里是仁里?假如我们的故乡是不仁统治的世界,我们就不管他了吗?我们正要把他恢复回来,把罪恶打垮。这才是人性的仁道呀!其实那个“里”字,就是“自处其中”的意思,脚跟站得稳的地方就叫“里”。“里仁”,是我们作人的立足点处于仁道。所以“德不孤,必有邻。”自己有道德的涵养,能体用兼备,自然会影响近身的人。《大学》里的修、齐、治、平也是这个道理。一般人往往以现前利益的眼光,批判道德为无用之修养。讲到这里,我最近读了一本清人的笔记,提到有一个人很清廉,告老回乡,一天在门前看到乡下人卖一条新鲜的鱼,问价以后,摸摸口袋中没有钱,没有买成。回家和太太提起,太太说你何不写一张条子给他呢!他问写什么条子可以买到鱼?太太说你写上“清官”两字,他就把鱼给你了。太太幽他一默,这个老头子被逗得笑了。这说明什么?就是说明为道德而活着,有时候你会感到寂寞、冷清。所以我认为如果寂寞能当成一种享受,那就可以讲道德了。如果你视寂寞为痛苦而不是享受,就难讲真学问真道德了。但是在此,孔子告诉我们,如果真为道德而活,绝对不会孤苦伶仃,一定有与你同行的人,有你的朋友。 讲到这里是一个结论了,上面全篇几乎都是孔子的话,最后这两句则用子游的话: 子游曰:事君数,斯辱矣。朋友数,斯疏矣。 我们看《论语》,好像《庄子》一样,最后往往吊两句,好像毫不相干的话。这里最妙的不用孔子的,而用他学生子游的话。子游这话的意思是说,要讲仁爱之“行”,也要懂得方法,不能乱干。对君子尽忠,也不容易。君王有了不对,每次见了劝他,次数多了,硬要做忠臣,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,有时命都丢了。对朋友也是一样,朋友不对,你劝他劝多了以后,他不听你的,就会变成冤家了。 子游的话为什么放在这里?这是人性的另一面。虽然行仁之道,义所当然,但是要讲究方法。譬如大家喜欢看《贞观政要》这本书。魏征的忠贞和他的道德学问,使唐太宗很敬畏,而且信任他。唐太宗喜欢一只小鹞子,一天正在玩鸟,魏征来了,唐太宗怕他讲话,赶快把小鸟藏到怀里,魏征假装没看到,故意留下来和他谈国家大事,唐太宗心里虽为鸟着急,也拿他没办法。等魏征走了,唐太宗拿出怀里心爱的小鸟一看,早已魂归奈何天了。于是伤心得回到后宫,大发雷霆说:“我非杀掉这个田舍翁(乡巴佬,指魏征)不可!”长孙皇后问明了原委,立刻穿了大礼服向唐太宗行礼道贺,唐太宗说有什么可贺的?皇后说,唐朝有魏征这样的好臣子,又有你这样的好皇帝,这是有史以来没有过的好现象,国家的兴盛是可期的,这还不可贺吗?于是唐太宗息怒不谈了。以唐太宗这样气量宽宏的人,对魏征的意见,样样接受,到最后唐太宗还气得要杀他,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征一把,这个老头儿的头也是要保不住的啊!后来魏征死了,唐太宗终于信了谗言,还是把他的墓碑给推倒了。一直到唐太宗征高丽失败后,才又想起魏征若在,必不会有此失。因此又树立起他的墓碑。 这里把子游这几句话,放在讲仁道这一篇的最后,是含有深意的感慨。但是如果随时随地把这两句话记牢,做人家的部下也好、朋友也好,就变成滑头,不负责任了,那又不是仁道。所以我们研究了孔孟学说,懂得了人生,才知道作人真不容易,的确须要多体会历史、多体会人生。然后才能做到“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”随时随地里居于仁道之境了。 《论语别裁》第05章 公冶长 以上四篇是孔门学问之道的纲要,本篇是拿事例来说明孔门的学问,对话录和讨论集的味道更浓。 孔门学问之道多半是讲“用”——作人做事的应用。下面记录的都是孔子学生的故事,里面谈到孔子教育的方法,和在事实上面启发教育的作用。 孔子选女婿 这一篇以公冶长为篇名,他是孔子的学生,在《史记》孔门弟子传,乃至《孔子家语》中,对公冶长的资料都有限。不过散见其他杂学中的记载,公冶长是懂鸟语的。几十年前听到这种事还会哈哈大笑,现在并不稀奇了。因为现代研究生物科学的人,对于动物的语言和动作所表达的意思都懂了。所以科学发达以后,对古代人懂鸟语这种知识,反而并不觉得是笑话。所以我们的俗话有:“近水知鱼性,在山识鸟音。”这是很普通的事,也可以说是生活习惯上体验得来的。在现代来讲,因为古人不大有研究科学的精神,所以对于公冶长识鸟语,简直不相信。过去的儒家因此也就不敢说这个话,认为这是个笑话。但到现在由我们研究起来,它不会是笑话。 子谓公冶长,可妻也,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。以其子妻之。 “以其子妻之”的“子”就是女儿。古时候“子”字是男女通用的,所谓女子、男子、都用“子”。因此古代中国文化对自己女儿可以称子;而兄弟姊妹之间,妹妹可以称女弟;到后世反不大习惯用,也可说在另一方面看,中国过去是男女平等的。现在就孔子所讲公冶长的资料,只知道他坐过牢,为什么坐牢不知道,在历史上查不出来。在另外的杂书上,有一则关于他的故事说,公冶长因为懂鸟说话,有一次对鸟失了信用,鸟就害他,所以他坐了牢。为什么呢?传说的故事是这样的:有一次鸟对他说:“公冶长!公冶长!南山有头羊,你吃肉,我吃肠。”结果公冶长忘记了,把整只羊连肚里东西都吃掉了,鸟没东西可吃,就想害他。后来又对公冶长说南山有只羊,公冶长跑去,羊没看到,而看到一个被害死的人,有口难辩,结果坐了牢。这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故事。这种小孩子神话的传说,大概有几千年了,也是根据杂家的学问而来,当然这仅是传说而已。究竟公冶长为什么被关在牢里?就不知道了。但是孔子认为公冶长坐牢,不是罪有应得,因此孔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。 由这件事看来,我们可以知道孔子的为人,绝对不是要选一个有财、有势或有学位的人,才把女儿嫁给他。而且最妙的是,他把女儿嫁给坐过牢的公冶长,又把侄女儿嫁给南容——南宫适。为什么呢?我们看下面的理由。 子谓南容,邦有道不废,邦无道免于刑戮。以其兄之子妻之。 我们先要了解一个要点,孔子的出身很苦,他的生母是继室,孔子的前娘留下来一个残废的哥哥,家里很贫穷。孔子十一二岁间,就负担起了家庭生活,一切艰难困苦他都尝过,他是从艰苦中站起来的一个人。他的道德、学问、文章被后世尊称为圣人,这圣者不是偶然的。他对哥哥留下来的这个女儿,也是尽心的照应,最后将这个侄女嫁给南容。 《论语》中好几处提到过南容,下面还说到南容“三复白圭”,孔子才把侄女嫁给他。白圭是什么东西呢?是白玉,“圭”就是做官的人上朝时手上拿的手板,秦汉以后又经改变形式为“竹简”;所谓“朝笏”的便是它。这是干什么用的呢?第一是礼仪的规定;第二作为大事的记载。现在可以用日记本抄一下,古代没有日记本,遇到朝政大事,像对皇帝报告,如果忘记了怎么办?就把重要事写在朝笏上,这是它的第二个用处。所以我们看上古图画中的帝王,手里也都拿一块长型式的手版。 古人之所以重玉,是有其意义的,并不像现代人爱好宝石的心理,说它是稀世奇珍。古人重玉,是因为“玉洁冰清”,人品要做到像玉一样洁白,拿玉来比自己人格学问的修养,所以重玉。后世相传,才戴玉的戒指、手镯。至于腰带挂玉佩,这又是什么意思呢?据说人跌倒了如会受伤,则所佩的玉会先代人受伤。玉碎了,人就可以免于损伤。这种迷信的传说,是否真有其事?在力学上可能有这样一个作用,并不是玉有什么神灵。 我们知道,白圭就是一块玉。上古有篇《白圭》,是专门赞叹玉的诗。赞叹玉,并不是因为宝石价值高,可值多少美金,而是赞叹它的“玉洁冰清”。玉的洁白,不能够有一点瑕疵、污点。南容读到这篇诗的时候,非常欣赏,再三地朗诵。孔子听到他再三朗诵这首诗,就把侄女嫁给他。如果说这记载的内容就只这样简单,那么我们年轻人看到哪家小姐漂亮,去她家门口唱几支歌试试看,不把你赶出去才怪呢?孔子就那么爱听歌吗?那为什么孔子听南容吟了三次诗就把侄女嫁给他呢?是因为孔子平日考察,如今日训导处之有资料,南容非常注重品德的修养,因此他读到这篇诗的时候,有特别的感慨,被孔子听见,这时就决定了把侄女嫁给他。到底孔子对南容学问、人品等修养的考察有何观感?一个时代——社会上了轨道的太平时代——就需要像南容这样的人才。他不会埋没,一定会出头。南容的才具由此可见。但是,凡有才具的人,多半锋芒凌厉,到不得势的时候,一定受不了,满腹牢骚,好像当今天下,舍我其谁?如果我出来,起码可比诸葛亮。有才具的人,往往会有这个毛病,非常严重!南容的智慧、才具是不会被遗弃的,太平治世自然少不了他;一旦到了混乱的时代,才能越高的人,艰难险阻也越多,甚至生命也越危险,但南容不会。因为当社会乱的时候,也有善于自处、清以自守之道,他绝不会遭遇杀身之祸,可以免于刑戮。换句话说,他擅于用世。不但有用世的才具,也擅于自处之道。因此孔子把自己的亲侄女嫁给他。 我们把这两节合起来研究,就可见孔子处事有一定的原则。南容虽然善于自处,但公冶长在学问修养上,有更深的功夫,所以遭遇困逆还能够不怨不尤,涵养得平平淡淡。事实上比起来,他认为公冶长比南容更了不起。但是假如孔子把侄女嫁给公冶长,很可能遭到社会的批评,说他没存好心,把侄女嫁给坐过牢的公冶长,而把自己女儿嫁给世家公子的南容。可是他的做法,恰恰相反。在这些地方,我们虽有作吹毛求疵研究之嫌,但它是一个事实。重点在于“邦有道不废,邦无道免于刑戮。”这两句话是孔子处世的原则。一个人如何做到治平之世,才具不被埋没;混乱之际,不会遭遇生命危险,实在颇为不易。 第三个评论的学生为子贱。子贱姓宓,名不齐,子贱是他的号。这是年轻人,《史记》上记载他比孔子少三十岁,《家语》记载他比孔子少四十多岁,到底小多少岁?在这里不是主题,反正这是孔子晚年所收的学生,以全部精神培植的年轻人之一。孔子对他的评语: 子谓子贱,君子哉若人,鲁无君子者,斯焉取斯? 孔子大概在这里对学生们有所感叹。他说,子贱真了不起,是一个君子。“鲁无君子者,斯焉取斯?”周公之后封于鲁,鲁国保存的文化风规,是周代文化的代表。从春秋战国直到秦、汉之间,都是如此,也是中国文化中心的所在。但是从这一节上,我们也可以看到,当时的人,对鲁国文化也有感叹,指出文化要没落了,至少一些人物已经没有了。孔子特别提出子贱对同学们说,你们看,不论内在的修养品德,或者发挥于外的才能,宓子贱都可称得上是一个君子;假使现在有人认为鲁国没有一个君子,那么子贱这个人不就是君子吗?如果说这人不是君子,还有什么人可以说是君子呢?在此隐约透露出:第一,文化精神教育的目的,是在于培养承先启后的继起人才。第二,注意奖励后起之秀,导之使他发扬光大。 以上是孔子对学生学问、德行的评论。讲过了三个人,下面是文章中的一个插曲,也等于一个转捩点。由此更显得《论语》文章的活泼。 高高山顶立 子贡问曰:赐也如何?子曰:女器也。曰:何器也?曰:瑚琏也。 子贡看见老师评论了三个同学,自己忍不住了,突然起来发问,老师!你看我怎么样?孔子对他说,你是个东西。我们曾经提到过,中国人骂人的习惯,往往会说你是什么“东西”?人要构成一个东西,可也真不容易,等于说你有什么名堂?我自己想想,的确什么名堂都没有,只会吹牛。可是在这里孔子等于说子贡,你已经成了一个典型了。子贡又再问,那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?孔子说,你是个瑚琏。“瑚琏”是古代的玉器,这个玉器,还不是民间普通老百姓可用的。是古代用来供于庙堂之上的,相当于中央政府、皇宫的布置,摆在上面,非常精洁庄严。为什么呢?它是“高”、“贵”、“清”的象征。子贡形成这种精神的典型,未免有点太高、太贵、太清了。古代要在国家有大典的时候,才请出瑚琏来亮一下相。平常的时候,只好锁在柜子里藏起来,保护起来。 一天,同学拿了张钞票说:“好脏,要当心细菌。”我说:“这就是人生哲学的写照。”人如果拿了一张新钞票,喜欢它,总想多保留些时候;旧的钞票,先拿来用掉,所以钞票越破旧越容易流通。同样道理,好的东西深藏不露,保存起来。子贡就是这样一个被存起来,保护起来的人物。历史上,我们可以看到,后来孔子自己父母之国——鲁国——有难,孔子想要自己出马解决,同学们劝孔子,您老人家不要去,让我们出去替国家办外交。孔子说,自己国家的事,不能不管了,还是要去。后来子贡来了说,老师!我去。孔子立刻答应由子贡去。子贡是政治、经济、外交、工商,样样皆通的大通才。国际上走一趟,游说诸侯,就把鲁国稳定下来了。我们知道吴越之战等等大战争,最后的决战,是子贡挑起来的。子贡为什么要把战争挑起来?因为齐国要打鲁国,他就吴齐之战开始,一路挑下来,把越、晋也挑动了,这么一来,于是鲁国就泰然无事。他才具之高,本事之大,于此可见。但是后面还会讲到子贡“赐不受命,而货殖焉,亿则屡中。”后来他官不想当,什么都不想做,专门去做生意,而且做生意总发财,孔子晚年的生活好像都靠他照应的。子贡这个人就是豪迈慷慨,什么都不能拘束他,但是他绝不骄傲。所以孔子说他形成了高、贵、清的风格。对低下的事情不屑去做,就成了这“瑚琏”的典型了。 深深海底行 下面再说一个孔子的学生冉雍,号仲弓,比孔子少二十九岁,是平民出身,但是孔子认为这个学生有帝王之才。颜回固然是道德学问都好,可以传道,但并不一定能成帝王之才,或者做惊人的事业。这里提到冉雍。 或曰:雍也,仁而不佞。子曰:焉用佞,御人以口给,屡憎于人。不知其仁,焉用佞? 或,是不定词。不知道谁看到孔子对冉雍太好,有点不服气,就对孔子说,你经常说冉雍非常好,他人是蛮好,仁慈、爱人、宽宏、厚道,优点不少,就是有一点,说起话来不大动听,态度上也不随和。——“不佞”,这个佞字的意义,以现代话来解释,就是既会吹牛又会拍马。不佞就是口才不好,态度也不很随和的样子。孔子听了这个人的话后,对他说:“焉用佞?”——一个人为什么要耍嘴皮子呢?“御人以口给,屡憎于人,不知其仁,焉用佞?”他说耍嘴皮子是最可怕的,会讲话的人,常犯一个毛病,喜欢用嘴巴得罪别人或刻薄别人。说话刻薄别人的人,常常被别人讨厌,有时言语给人的伤害,比杀人一刀还痛苦。所以“御人以口给”,用嘴巴和人家对抗的人,常被人讨厌。于是他进一步说:“不知其仁,焉用佞?”假如一个人没有做到仁的修养,光是利嘴有什么用么?这一节首先讲明人格修养的标准;其次说明了孔子再三强调以冉雍榜样的道理。 立己易立人难 子使漆雕开仕。对曰:吾斯之未能信。子说。 漆雕开是孔子学生中专门研究历史的,从《史记》上知道,他曾随孔子学习《尚书》。《尚书》就是现在说的《书经》,是孔子所整理中国上古的历史资料。他年纪比较大一点,只少孔子十一岁。漆雕是姓,名开,字子若。 这里提到,孔子有一天对漆雕开说,你的学养已经可以为社会服务了,出去做官吧。可是漆雕开说,老师,谢了!对这件事,我没有自信。这句话蕴含的修养很高,他是说你让我出去做事,我真能够替国家,为社会做得了什么事吗?我的学问够吗?你吩咐我做什么都可以,但是出来为别人担当大事这一点,我没有自信,我不想出去做官。孔子听到他这样的话,高兴极了,因为在他的学生中,也有许多是急功好利的。 孔子周游列国。自己尽管穷,尽管倒楣,但每个诸侯对于他的推荐,还是要买帐的。同时,孔子的学生在外面了不起的也很多,当军事统帅的也有,当行政首长的也有,权位很高的也有。只是每一个诸侯都不敢用他,因为他的学生太多了,在当时那样少的人口——大约几百万人口,他就有三千弟子。以今日人口比例来说,他该有多少学生?而且学生们对他都很忠实,他只要动一下,任何一个诸侯之国都可能会动摇,谁敢用他?但是他的学生一个个出来都吃香,因此有些孔门弟子,很可能也想走他们老师的路线。由少正卯的聚徒讲学,拉走了孔子许多学生的例证,便可推想而知。但是漆雕开,听到孔子叫他出来,他反而说对做官这件事没有自信,由此可见他为学之诚,行道之笃。所以孔子听了非常高兴。 孔子要出国 老师论评学生的记载到这里,又一转,来一个轻松的题材。 子曰: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从我者,其由与?子路闻之喜。子曰:由也,好勇过我,无所取材。 这是孔子晚年感觉到,文化衰颓的振兴以及社会风气的挽回,有如海上仙山,可望而不可即。所以他感叹地说,今日文教、德育的路是走不通了;世界变了,大家都现实,对于文化没人讲究了,还是出国吧!——这个出国,不比现在是好事,那时出国是很痛苦的,海外都还没有开发,完全是原始状态,那是去受罪。现在出国还了得,如果孔子要想为功名富贵而出国,就不是圣人,跟大家一样了。他当时还不是坐船出国,而是乘桴。 古代交通不发达,把一根大木头中间挖空,就成为“桴”了。当时江南一带是用木筏、竹筏;在北方多半用桴。他感叹地说,万一自己在中国无法传道,无所作为,那只好做个独木舟,到海外野蛮的地方归隐,默默无闻以终此生。到那时候,大概子路还会跟我一块儿走吧?(子路武功好,是弟子中军事成就最大的,有统帅之才。)子路在旁边听了老师这句话非常高兴,好像孔子马上就准备出发的样子。所以孔子说,子路的武功、勇气都超过我,但是他的暴躁也超过我,对于事情,不知道仲裁,(无所取材的“取材”就是中肯的判断。)不明断,太过偏激了。 孔门弟子画像 讲到这里,来一串总评。同时可看出孔子说话的艺术。 孟武伯问:子路仁乎?子曰:不知也。又问。子曰:由也,千乘之国,可使治其赋也;不知其仁也。求也何如?子曰:求也,千室之邑,百乘之家,可使为之宰也;不知其仁也。赤也何如?子曰:赤也,束带立于朝,可使与宾客言也;不知其仁也。 孟武伯这个人,我们前面介绍过,是鲁国一位大夫,当时的当政者,向孔子征询人才——要他介绍学生。因为孔子学问的最高境界是仁。所以他先就孔子学生中最出名的几人问起,问他们有没有学养到“仁”的最高境界。 首先他问子路的学问有没有达到仁的境界,也就是说是否达到以仁道入世的程度?孔子说:“不知也。”这个“不知也”的意思,我与古人的解释又不同了。古人常解释说,孔子答复孟武伯,子路不知道仁。我认为不是这个意思。孔子说的是一句幽默的答辞,不肯定的话;等于有人来问我们说,你认为你的学生某某的能力,能不能当省主席?我们也许答复他,这个我不晓得。也许我们的心里认为这个学生的本事,还超过了这个地位,但口头上不能这样吹;也许我们认为这个学生当科员的本事都不够,也不能说得他太难堪了,否则害他没有前途、没有饭吃,我只有说不知道。所以孔子说“不知道”这句话时,是带着笑容说的,就是不作肯定答复,当然语意中隐含了子路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的意思。这是我对这个“不知也”含义的看法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?因为孟武伯的这个问题,得不到结果,没有听到肯切的答复。所以下面又有“又问”的一层转折,由此便可自得证明。因此孟武伯又向孔子追问子路的成就究竟到了什么程度?孔子就具体介绍自己的学生,他说子路如在千乘之国——在春秋战国时候,是一个大国——“可使治其赋也”,可以让他当统帅。“赋”在古代,包括了军事和赋税的征调,乃财、政、经,联合为一的制度。所以赋有时可以代表三军统帅中,后勤补给的联勤总务。所谓千乘之国,上古是车战时代,四匹马拖一辆车叫一乘,车上是兵员、战备、武器,千乘之国是最大的国家。他说子路是大将之才,前后方都可由他统领。至于学问修养是否已到仁的境界,这一点,在孔子的标准上来说,是很难通过的。 孟武伯又问冉求这个人怎样?在《八佾》篇中曾提到过冉求,是在鲁国的权门季孙家当家臣的,等于说他有行政的长才,所以孔子答复孟武伯就冉求是最好的行政首长。以现在的官制来说,当一个相当于省主席的行政首长是没有问题,而且足以胜任愉快。“千室之邑”的千室,不能和现在比,像台北市有百多万人口,但是古代的“千室之邑”已经了不起,是很大的地方。“百乘之家”是古代宗法社会制度中的大家族,等于一个大的地方政治单位。冉求可以当这样的地方官,至于学问上也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。 孟武伯又问到一个人说:“赤也何如?”赤是孔子的学生,姓公西,字子华,少孔子四十二岁。孔子说,你问到公西华,他穿起礼服,仪态非常好,学问也过得去,有外国的首长、大使来,他是最好的外交官。“束带立于朝”,我国古代衣服都捆腰带,所谓锦袍玉带,就是说衣冠楚楚、风度翩翩。现在外国的礼服也捆了腰带。虽然在外交应对上是上乘之选,但是谈到学问、修养,也还是没有达到仁的境界。 我们从这一节,看到孔子对于“仁”的要求,严格到这个程度,几乎没有一个学生可以达到这个标准。学问真正能够达到“仁”的标准,只有一个颜回,但是不幸短命死矣。后来才传道给曾参,前面讲过:“参乎!,吾道一以贯之。”是晚年了。历史的记载,孔子三千弟子,优等的(贤人)有七十二人,但是见诸《论语》及《史记》所留下来的资料,出名的、有了不起成就的,一二十人而已。而且,这一二十个人,还是靠孔子宣扬出来的,都是孔子介绍学生,著书立说的也是孔子。我们怎么知道颜回?颜回没有写过一篇文章,没有作过一首诗,也没有写过一个字留下来,我们怎么知道他的学问到了什么程度?都是他的老师说他如何好、如何了不起。武才方面,子路可以当元帅,但他没有像后来的孙子,还写了一部兵法。子贡也是如此,这些学生们多半是孔子宣扬出来的。 由此可见人才之难,古今历史上一个大问题,总有“才难”之感!真正的人才实在难得。同时我们可以了解一个有趣的问题:第一等人往往可以不写文章,不讲学;学问越好越不响。试看历史上有好几个真正了不起的人都如此。耶稣根本没有念大学,但现在研究耶稣讲的话,拿几百个博士学位也不止,但他没有写过一句话,都是他的门徒写的;释迦牟尼也没有写过一个字,所有的经典,都是弟子记载的;老子自己写了五千字;孔子最可怜,都是自己写,还是他反过来捧学生,学生无法捧他。所以我们当学生,最好找个像孔子一样的老师,不但有学问听,自己又省力气,他来捧捧我们蛮好的。且看孔子这些学生,都是他捧出来的。虽然这是笑话,但事实是从他嘴里讲出来,我们才知道。所以从另一角度来看历史,真正的人才的确是不易得的。 其次,我们可以看到,孔子的弟子里各种人才都有。军事的子路、外交的公西华、行政的冉求,至于子贡这一类,器也!有如庙堂上的瑚琏,精致高雅;乃至江湖上一诺千金,面孔难看的,各种各样,无奇不有,无所不包,所以他真是叫做“有教无类”。 吾爱吾师 子谓子贡曰:女与回也孰愈?对曰:赐也何敢望回,回也闻一以知十,赐也闻一以知二。子曰:弗如也,吾与女弗如也。 子贡、子路是孔子喜爱的两个学生。我们可以看到,子路有时拳头一挥,是最冲的;子贡是什么话都讲的。他们对老师特别一点,孔子对他们俩也特别一点。所以有一天就问子贡:“女与回也孰愈?”孔子最欣赏的是颜回,这次他对子贡说,你讲老实话,你自己与颜回比比看,哪一个好?哪一个了不起?对曰:“赐也何敢望回?”子贡说,老师,谢了!我实在没法跟他比。“回也闻一知十”,颜回嘛,老师讲出一分,他懂十分。从子贡的答复,可见学问之难,所谓启发式教育也真不容易,告诉了他这个角,另三个角都懂了;告诉他那边有烟了,他便知道是起火了,如此才是英才。有的则是反应迟钝地还反问道:“那边有烟吗?”等到都烧光了,他还不知所以然呢!这就是智愚的差别了。子贡回答说,老师告诉颜回一分,其他九分他都知道了,不需要老师再教了。至于我——“赐也闻一以知二”,老师讲了一步,我顶多知道两步,第三步就不知道了。这是老实话,可见子贡很坦然,很诚恳。再看孔子的态度:“子曰:弗如也,吾与女弗如也。”这多谦虚呀!他说:“是的,你不如他,不但你不如他,我和你一样都不如他。”孔子那么欣赏颜回,这也不是过分,有一种人的头脑,特别聪明,品德又好,才具又高。后来的孟子认为天下有三件乐事,第一是父母具存,兄弟没有什么事故,尽到了孝道和友爱;第二是胸襟光明磊落,没有对不起人,没有对不起天地鬼神的事;第三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。这点孔子就得到了。不过有时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,实在是一大苦事也。孔子对于颜回,他认为是得英才而教育之,是快乐的。由孔子对子贡说的这段话,可见孔子的教育和他的为人,是如此地谦虚,能够把握机会启发人,一点都不呆板。 手倦抛书午梦长 下面一个大问题来了: 宰予昼寝。子曰: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。于予与何诛! 宰予是孔子的学生,四科高弟之一。孔子说的言语、文学、德性、政治这四种才学分类,宰予等于是孔门那个“学府”里的后起“语文系”的系主任呢!言语嘛,宰予的长处就是“利口”。“宰予昼寝”据古人的解释是白天里睡觉——大概睡午觉,或睡懒觉。被孔子看到了,就骂他:“朽木不可雕也”。这个烂木头无法雕凿。“粪土之墙不可杇也”,这个烂墙去粉刷也粉刷不好。“于予与何诛!”该死!该死!因此中国过去守老规矩的读书人,不敢睡午觉,都是受这一段话的影响。我们知道,历史上清朝中兴名臣曾国藩,也是有名的理学家,他就不敢睡午觉,尽管忙成那个样子,还是不敢睡午觉,怕孔子会发牢骚“——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。”所以曾国藩改成睡晚觉。早上起得早,公事又多又忙实在受不了,没有办法,只有在吃晚饭以前,睡一下,然后夜里精神又好。这个昼寝的教训,在古人是这么严重的事。 后来到了民国初年,洋学堂是学的西方文化,新的规矩一定要睡午觉,尤其那个时候,德日式的训练风气来了,早起有朝气,补充的休息时间便靠午睡,否则不合乎卫生。那么“宰予昼寝”的问题怎么办呢?有人便提出如康有为、梁启超他们的意见,说这个不是“昼”寝,是“画”寝的错误。因为宰予没有事,常常在寝室里头“画”壁画。除非幼稚园的学生,可能偷偷地在墙上乱画,宰予又不是小孩子,为什么要在墙上乱涂。读书不多真难,后来才知道受了康有为他们的骗。这个“画寝”的问题,最先提出的是梁武帝,后来宋代也有个人照此讲过,说宰予并不是白天睡觉被骂,而是他在寝室的墙上乱画,所以孔子骂他。康有为他们的说法,并非创见。 然而,据我们的了解,古人对孔子这两句话,似乎都曲解了。据我的研究,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说,这根木头的内部本来就已经腐坏了,你再去在他外面雕刻,即使雕得外表很好看,也是没有用的;“粪土之墙”,经蚂蚁、土狗等爬松了的泥巴墙,它的本身便是不牢固的,会倒的,这种里面不牢的墙,外表粉刷得漂亮也是没有用的。等于房子烂了,你把他整理起来,像用现代的三夹板、甘蔗板、壁纸一敷,走进去看看很漂亮,但架子松散,这是不对的、靠不住的。 这两个问题解决了,就懂得他是说宰予的身体不好。只好让他多休息一会,你们对他不要有太过的要求。这个道理,我是从学生中体会出来的。因为我有几个学生,能力好、智慧高,他的才能见解,老实说我都佩服他。但要命的是,交给他一件事情,一个月都没有消息。骂他吗?不忍心。实际上他三天两天就患感冒,一天到晚都必须与床为伍,没有精神,只好躺下来睡觉。我才发现“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。”不是说他坏,而是他的底子太弱了。但是人很奇怪,身体弱的人头脑都好,试看《孟子·尽心章》里:“人之有德慧术知者,恒存乎疢疾。”一个有病的人,因为经常在病苦中,身体没有其他的活动,所以会多思想、会搞学问。体力好的人,运动得锦标的,要他写两篇,他很吃力。这两件事,不可得兼;体能好,智慧又高,文武具全的人太少了。学问、德业好的人多半体弱多病,这是事实。所以孔子说:“于予与何诛?”对于宰予不必过分诛求了。“诛”者求也,在此不可当杀人的“杀”字用。“诛”也是要求的“求”,这里“于予”的“予”就是宰予。换句话说,你们对于宰予,何必要求太过呢?就让他睡个觉吧! 接下来: 子曰:始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。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。于予与改是。 孔子说,从前我听了一个人的话,就相信他的行为。现在我年纪大了、人生经验多了,听了一个人说的话,还要观察观察他的行为。这个改变,是宰予给我的启发。 古人根据这些话解释说,孔子对宰予恨极了。事实不是这样的。我们从生活和教学的经验中体会,便可知孔子这样的话,是说他从前看到一个人,有思想、有才具,便相信这个人将来一定有成就——“听其言而信其行”。后来他发现并非如此,一个人即使有才具、有学问,但没有良好的体能、没有充沛精力,也免谈事业。一个人做事业,必须要强健的体力,饱满的精神。所以孔子说,我看了宰予,对人生看法有了改变,天下事实在并不简单。有人有思想、有能力、有才具,他却一辈子做不好事业,因为他的精力不足、精神不够。所以曾国藩的相法便说:“功名看气宇,事业看精神。”有道理!所以我认为这一节是这个意思,对与不对,还待大家再研究。不过我个人至少到今天为止,认为是这样的。只是古人把孔子描写得太古板、太迂腐了,其实孔子非常通人情。 人到无求品自高 这里讲到另外一个人了。 子曰:吾未见刚者。或对曰:申枨。子曰:枨也欲,焉得刚? 孔子有一天在感叹,他说我始终没有看见过一个够得上刚强的人。要注意这个“刚”字,脾气大不算刚,那是脾气大。刚的人是方正,并不一定脾气大,普通讲这个人很蹩扭,高帽子戴不上,骂他也不改变,这差不多有点像刚,但还要看他的品德、智慧、修养。前面我曾经提到有一个人讲过,他说上等人有本领没脾气,中等人有本领有脾气,下等人没本领脾气大。孔子这里的刚是指有本领没脾气的上等人而言。 孔子讲了这句话,有一个人说,有嘛!申枨,他不是很刚吗?“子曰:枨也欲。焉得刚?”他说申枨这个人有欲望,怎么说是刚呢!一个人有欲望是刚强不起来的,碰到你爱好的,就非投降不可。人要到“无欲”则刚,譬如说,这个人真好!真了不起!就是一点毛病,爱钱。既然他爱钱,你拿钱给他,他的了不起就变成起不了。你说这个人品德样样都好,就是有一个毛病爱读书,遇到懂得手段的人就利用他了,什么都不和他谈,专谈书,他就中计了。历史上有些人,“天子不能臣,诸侯不能友。”请他出来做官,他不干;任何权势拉拢他,理都不理。但是中国政治上有一个传统的手法,只要在人上者,肯“礼贤下士”,管你什么人,都要吃瘪、投降。有人认为你是天下第一人,你不出来,奈天下苍生何?这时候你想想,觉得还不错,不妨出来试一试。功名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,就怕“礼贤下士”。只要以礼下人,任何英雄都不免来入彀中。不过要有道德作背景,如果没有道德的基础,仅是这样乱用,礼也是一把刀,有时要把自己杀掉的,这要特别注意! 所以真正刚强的人是没有欲望的——无欲则刚。有一个学生要我写一副对子,我送他八个字。上联是佛家的思想,下联是儒家的思想:“有求皆苦,无欲则刚。”如果你说什么都不求,只想成圣人、成佛、成仙,也蛮苦的呀!所以有求就苦,人到无求品自高,要到一切无欲才真能刚正,才可以作顶天立地的人。 孔子说申枨还有欲望,怎能算得刚?因此,引出了另一个人的话。 推己及人难又难 子贡曰: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,吾亦欲无加诸人。子曰:赐也,非尔所及也。 这是子贡很得意地讲自己学问修养的心得。他说,我不喜欢人家加到我身上的那些事,我也不想有同样的情形加到别人身上。譬如有人骂我,我会觉得不高兴,因此我也不骂任何人。换句话说,别人给我的痛苦、烦恼,我不喜欢,因此我也不愿加给任何一个人痛苦、烦恼。你说一个人够做到这样的修养,多了不起!他向孔子报告了自己这个做学问的可贵心得。“子曰:赐也,非尔所及也。”孔子听了便说:子贡呀!这是你做不到的呀!再下一句虽然没有写出来,但隐约中包涵有孔子自谦的意味,等于说,就算我为师的也不能完全做到,任何人都做不到的。为什么呢?世界上任何一个人,只要是活着,一定烦恼了别人,这是必然的道理。譬如我们大家在这里研究《论语》,蛮轻松的,等会儿回家一看:“太太!你怎么搞的?饭没做好!”我们在这里享受,那个烦恼是加在太太身上的。人活在世上,都是把自己的痛苦加在别人身上,然后自己得到一点所谓“享受”,所谓“幸福”。所以子贡说了这些话以后,孔子说他做不到,任何人都做不到的。人活在世界上是互助的,我们的幸福享受,一定有赖于人,甚至妨碍了别人。不过,如能常生警觉,想到妨碍了别人时,尽量少妨碍一点,已经是最好的道德了。所以说,绝对无私,绝对无欲,是做不到的。 老子也认为绝对无私是不可能的,做到“清心寡欲”、“少私寡欲”,已经很了不起。少私就公了;绝对无私行不通;绝对无欲做不到;少欲就是了不起。所以替自己想时也能替别人想,就是很了不起的公德。当我想到需要拿扇子的时候,也问问他:“你要不要?”就了不起。假如说当我拿扇子的时候,我买扇子送给天下所有需要扇子的人,是做不到的,不但没有这个财力,而且也缺乏这种能力。况且世界上有些人,你给他扇子,他拿了丢掉,为什么?他有病还吹不得风呢!由此可知作人之难,道德修养之难。 有人说,我们后世的人景仰孔子,知道他了不起,那都是子贡的功劳。为什么?孔子晚年的生活,很可能都靠子贡维持的。乃至扬名天下,子贡也大有功。当时国际之间,不论外交策划,工商界的声望,战略政略的顾问,子贡样样都行。而且子贡对孔子的认识非常够,孔子死后,他的三千弟子,七十二贤人,大多都服心丧三年——就是对老师像对父母一样,内心服孝三年。只有子贡庐墓三年——守孔子的坟墓守了三年。中国人讲究看风水的“堪舆”学中,相传孔子在曲阜的坟墓也是子贡勘定的。起先孔子死后,同学们先看中了一个坟地,便是后来葬汉高祖的地方,但是子贡认为这个地方用来葬我们的夫子,是不够的,因为那只能算是一个帝王之地,我们夫子是千古圣人,这个地方是不够格的。因此子贡决定葬在曲阜,这是风水家的相传,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。 孔门文武事功的二子 子贡如何的捧孔子,下面便是明证: 子贡曰: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也。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 以子贡的学问与成就,终于说出孔子的伟大来。他说,我们跟了夫子这么多年,所晓得的,只是他的文章。说到“文章”一词,我们要注意,在这里并不是写稿子的那种文章;古人的所谓文章,包括美好的言语、思想、行为、举动、待人、处世等表之于外的都叫作文章;事理成了一个章法,蕴含艺术的气氛,就叫文章。后来变成狭义的文章,写成某些形式的文字才叫文章。子贡在此说,老师的学问文章,我们都常听到;可是老师有关于人性的本源,与形而上生命的来源的本体论,以及宇宙最初是怎样开始的?究竟谁造的?是唯物的或唯心的?这个天道——哲学的问题,因我们的程度还不够,老师也就没有跟我们提。所以我们后世只有研究《易经》,才看出孔子谈形而上道的哲学和科学问题,四书中关于形而上道的阐述非常少。因此,后世研究孔子的学说,如果有人提出孔子对于形而上的观念是如何如何的,多半是他的孔子如此认定,难为笃论。譬如我们写了一篇文章,内容上说孔子认为如何,如何;多方引证一番,那只能说是我们的孔子,并非孔子的我。这是什么道理呢?根据子贡的话: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可见他因这班弟子的程度还不够,所以很少跟他们提到。 本篇到此,话题一转,这里说子路的好处了。 子路有闻,未之能行,唯恐有闻。 子路尽管那么粗暴,那么冲动,但子路的品德特别好,武功也好,孔子的确喜欢他。他是后来在卫国出大乱的时候战死的。卫国发生变乱时,他刚从外面回来,原来他可以躲开这场祸乱的,但他没有逃避,他听到消息认为“见危授命”,更应该前去,不能逃避。他进去以后,正在战乱,他参加作战而死亡,临死时一身都是创伤,但他认为儒者之死,应该整其衣冠。所以临命终时,抱着重伤,戴上帽子,整理好衣服,端端正正,然后才断气。一个人一身创伤,还如此从容,知道大限已至,整理衣冠,扣好扣子,死得端正,这种精神修养,太不容易,他能如此,决非偶然。所以这里说子路最怕听见孔子讲话,为什么?因为他怕听了做不到,有愧于为学。道理明白了,行为要配合得上,此即所谓“履践”的工夫。他因为怕做不到事理合一之境,等于是自欺,所以他最怕老师的教诲。 盖棺成定论 本篇这一节之前,都是讲学生的故事。 子贡问曰: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?子曰:敏而好学,不耻下问,是以谓之文也。 这节开始讲到孔子对于当时及其前后时代人物的评论。这个人物的评论,包括了如何作学问与整体的文化精神。现在这里先介绍一个人。他就是孔文子,姓孔名圉,是卫国的大夫。文子的“文”的来源,是中国古代的谥法,从周朝开始,一直流传下来的,民国以来,因为几十年都在战乱之中,国家多故,我们文化中的这一点还没有恢复。 什么是谥法?简单一句话,就是一个人死后的定论。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,只有中国历史文化才有的,连皇帝都逃不过谥法的褒贬。我们要晓得,这一点便是中国文化春秋大义的精神所在,同时更应该使下一代记取这具深义的特点。中国古代做皇帝、做官的最怕这个谥法,怕他死后留下万世的骂名,甚至连累子孙抬不起头。因此他们为国家做事情,要想争取的是万世之名,不愿死后替子孙留下臭名,更不愿在历史上留个骂名。这个就叫谥法——也就是死后的一字之定评。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议,或史官作评语,像汉朝的文帝、武帝,称谓“文”、“武”,都是谥法给他们的“谥号”。“哀帝”就惨了,汉朝最后那个帝为“献”帝,也含有奉献给别人,送上去的悲哀。可见这个谥法很厉害。王阳明,是他本人的号,后来加谥为“文成”。曾国藩,后人称他曾文正公,“文正”两字是清朝给他的谥号。死后的评语够得上称为“文成”、“文正”的,上下五千年历史,纵横十万里国土,虽然有几亿的人口,其中却数不出几个人,最多一二十人而已。这是中国文化中谥法的谨严。所以中国人做官也好,做事也好,他的精神目标,是要对后代负责;不但对这一辈子要负责任,对后世仍旧要负责任。如宋代的名臣,也是理学家的赵拤,他一度放到四川作“省主席”——比拟现代的官位来说。他自己骑一头跛脚骡子,带了一个老仆人、一琴、一鹤去上任,到了省城里,全城的文武官员,出城来接新主席,却看不到人,谁知道那个坐在茶馆里面,一琴、一鹤相随的糟老头子就是新上任的主席。当然他不止是当主席,也当过谏议大夫,是很有名的名臣——历史上成为名臣不容易。有所谓大臣、名臣、具臣、忠臣、功臣、奸臣、佞臣等等。所谓忠臣、奸臣,看小说都知道,不必细说了。要够得上成为一个名臣,很不容易,够得上一个大臣,更难。大臣不一定在历史上很出名,可是他一定有安定天下后世的功业。我们不希望看到奸臣,也不希望看到忠臣,这话怎么说呢?我们晓得文天祥是忠臣,岳飞也是忠臣,但是我们不希望国家遭遇到他们当时那样的时代。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名臣、大臣,像赵拤就是名臣、大臣。他最后退下来,回到家里,写了一首诗:“腰佩黄金已退藏,个中消息也寻常,世人欲识高斋老,只是柯村赵四郎。”不要看错了,说他腰里都是黄金美钞所以退休了。这个黄金不是黄金美钞,看京剧就知道,所谓“斗大黄金印,年高白玉堂。”古代方面大员的印信,实际上是一颗铜的大印,叫作“黄金印”,有如现在中央部会的印,铸印局用铜铸的,也可叫黄金印。“腰佩黄金已退藏”,是说退还了那颗黄金印。“个中消息也寻常”,一生风云人物,其实很平常。“世人欲识高斋老”,他下来以后所住的地方叫高斋,他说你们以为住在高斋的这个老头子有什么了不起,而想认识认识他是何等样的人吗?“只是柯村赵四郎”,其实还是当年住在柯村的赵老四啊!他是那么平淡,那么平凡。所以一个最了不起的人,是最平凡的人。真做到平凡,才是真了不起。而赵拤最后的谥号是两个字“清献”,历史上的赵清献公,就是赵拤,他一生都奉献给国家,而一生清正,到达这个程度是很难的。其他的名臣很多,在这里一时也说不完。 总之,中国过去的历史文化,非常重视这个谥法,而我们现在呢!大有陆放翁诗的: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。死后是非谁管得,满村听说蔡中郎。”管他的!死了就拉到,老子死后,你要骂就骂吧!只要我现在活得舒服就对了。我们不要忘记了,谥法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,等到邦有道时,这些东西仍然要恢复起来才对。试看西方的文化,西方的精神,不管文人、英雄,死了就死了。像法国人,一提到就只有拿破仑。拿破仑又有什么了不起,崛起只有二十来年,五十多岁就死了,而且是个失败的英雄,比楚霸王还差劲,什么拿破仑的!在中国历史上这种英雄多得很,只因为历史上多是同情失败的英雄,所以“徒使竖子成名耳”。现在的西方文化更搞不清楚,“死后是非谁管得,生前拼命自宣传。”可是我们中国人要懂中国文化谥法的道理和精神。 同时我们也要知道,像日本明治维新的几个重要人物之一——伊藤博文的名言:“计利应计天下利,求名当求万世名。”这是吸收中国文化的东西,日本人自称东方文化,其实都是道地的中国文化。我们这一代青年,那种短见,那种义利之不分,实在“匪夷所思”。刚才我们几个人谈到现代青年对现代知识的贫乏,什么都没有,一谈就是考什么学校,为了待遇多少,为了求生活,这些是从前我们从来不考虑的。现在搞成这个样子,真是文化精神的衰退,实在值得我们多加注意。这是谈到谥法引出来的题外感想。 现在回到原文。卫国的大夫孔圉,死后谥作文。子贡问孔子“何以谓之文也?”一个人一生作人做事,要怎么样才够得上称作“文”?“子曰:敏而好学,不耻下问,是以谓之文也。”一个人聪明——聪明的人不大好学的,而且聪明的人往往以为自己的学问够了,尤其我们现代人,容易犯这个毛病,好像自己什么都懂;而且现代人犯一个更大的毛病,地位越高了,好像自己学问也随之而越高深了,这是很成问题的。要敏而好学,越聪明越好学,为自己,为事业都好,这才是了不起的人物。第二点更难了:“不耻下问”,什么叫下问?比我不如的人,也要虚心向他请教求证。人要有自知之明,那样行就是行,即使行了,以能问于不能,作为参考,这才叫能够集思广益。孔子说一个人能够敏而好学,再加上不耻下问的谦德,才符合“文”这个字的内涵。曾国藩的了不起,就是幕府中的人才多,他的智囊团组织大,第一流的人才都参加,大家的智慧变成他的智慧。诸葛亮的了不起,也是幕府人才非常多。所以要“敏而好学,不耻下问”才叫做“文”。 名臣的典范 孔子又批评一个人,是当时春秋时代,比孔子稍稍早一点,郑国有名的首相,对郑国有了不起的贡献的,名叫子产。 子谓子产,有君子之道四焉:其行己也恭,其事上也敬,其养民也惠,其使民也义。 子产是历史上有名的好宰相,好政治家,孔子非常佩服他,说他特别有四点君子之道,不是普通的常情、德业、修养等等可比。因此孔子对他四个长处,在历史价值上加以评论。他说子产自己严肃得很,管理自己非常恭谨,不马虎,这是很难得的。一个人对自己最易放松,往往认为错处总是他人的,很少对自己的错失反省,而子产做得到“行己也恭”,实在难得。同时又“事上也敬”,子产做首相,对于主上非常恭敬。恭是自己内心的肃诚,敬是对人对事态度上的严谨。换言之:对上接受命令时,不只是服从,有好的意见时要提出力争。执行命令,要尽心,不只是敷衍了事。最怕的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;你要他提意见办法,他表示没有异议,你教他执行,他又呆在那里。而子产对上对下都能敬于其事。“其养民也惠”,他能促使经济繁荣,对于社会百姓,大家能得其所养,安定生活,对于社会有贡献,有恩惠给人民,因此老百姓感恩于他,他有命令下达时,各个服从。但是“其使民也义”,他又非常合理、合时、合法,人家乐意听他用,的确是大政治家的风范。所以郑国有子产才能兴起来,因为他有四点君子之道。这四点长处并不仅是政治家才应该具备,而我们不是政治家就用不着,没有这种事。如果我们拿这四点来作人处世,就是成功的一半,所谓君子之道,大有可望了。 孔子讲到另外一个人,就是晏平仲。齐国人,曾任宰相,年纪比孔子大一点,但与孔子同时。孔子到齐国所以不得志,就是小矮子不让他去,齐国本来想请孔子去,小矮子告诉齐王:“你能有这度量,可以请他来吗?”这个话皇帝一听,心里有数了,就不敢请孔子去。但是孔子对于晏子很佩服。 子曰:晏平仲善与人交,久而敬之。 他说这个人作朋友了不起,历史上有他的专门著作——《晏氏春秋》。晏子是大政治家,可说是孔子前辈,年龄虽然差不多,但比孔子出道早。《古文观止》上有一篇,辑自《史记·管晏列传》,提到晏子的车夫,一天回家时,太太要求离婚。车夫问什么原因,他的太太说,我今天在门缝中看到你驾车载晏子经过门口,晏子那么矮,做了宰相,名震诸侯,还是简朴无华,自居人下的样子。而你身高八尺,只是他的仆役,却显得意气扬扬、自足自满的样子。你竟是这样没有出息,不长进的人,所以我要离婚。晏子的车夫听了这番话,就马上改过,力学谦卑,第二天驾车都变了。晏子看见他突然一反常态,样子变了,觉得奇怪,问明了原因,晏子就培养他,从此立志读书,后来官拜大夫。从这个故事可知晏子有他了不起的地方,孔子尤其佩服他这个人对于交朋友的态度。他不大容易与人交朋友,如果交了一个朋友,就全始全终。我们都有朋友,但全始全终的很少,所以古人说:“相识满天下,知心能几人?”到处点头都是朋友,但不相干。晏子对朋友能全始全终,“久而敬之”,交情越久,他对人越恭敬有礼,别人对他也越敬重;交朋友之道,最重要的就是这四个字——“久而敬之”。我们看到许多朋友之间会搞不好,都是因为久而不敬的关系;初交很客气,三杯酒下肚,什么都来了,最后成为冤家。 讲到这里,我们想到中国人的夫妇之道——“相敬如宾”——宾是客人,对于客人无论如何带几分客气,如果家人正在吵架,突然来了客人,一定暂行停战,先招待客人,也许脸上的怒意没有完全去掉,但对客人一定客气有礼。夫妇之间,在最初谈恋爱时,西门町电影院门口等了两小时,肚子里冒火,对方来了,还是笑脸迎上去,并且表示再等两小时也没关系。如果结了婚,再这样等两小时,不骂一顿才怪!因为是夫妇了嘛!所以夫妇之间,永远保持谈恋爱时的态度——相敬如宾,感情一定好。不但夫妇如此,朋友也如此。扩而大之,长官对于部下,部下对于长官,也是这个道理。 这个“敬”的作用是什么?好像公共汽车后面八个字的安全标记:“保持距离,以策安全。”少碰为妙。 普通人交朋友,恰恰与晏平仲相反,时间久了,好朋友变成冤家,这对五伦中的友道,实在有亏。尤其是我们这一代青年,对任何人都不大相信,友道根本上已成了问题。必须急图匡正。以便维系“久而敬之”的交友原则。 玩物丧志 接下去,谈到了臧文仲。 子曰:臧文仲居蔡,山节藻棁,何如其知也? 我们首先要了解的,臧文仲是孔子父母之邦——鲁国的大夫,为臧孙氏,名辰。“居”字在这里,和“囤积居奇”这句成语中的那个“居”字的意义相同。“蔡”是大乌龟,就是在街上特产店中可买到的玳瑁。讲到乌龟和狗,在中国上古的文化中,都是很受重视的东西。平常碰到广东朋友,就往往会谈到吃狗肉。为什么广东朋友欢喜吃狗肉?因为广东、福建一带,直到现在还保存了不少唐代以前的文化。同时在中文音读方面,广东、福建的语系,很多地方还保有唐代的中州音。我们研究诗词、读古文、讲音韵平仄。假使用现在的国语发音,有时候会有很大的困惑;我们如用国语来朗诵古诗词,就会常常读错音的。例如一个字的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,现代改为第一声、第二声、第三声、第四声。但第四声(入)往往和平声没什么分别,所以原来的四声等于只有三声。原来的上、去、入等三声都是仄声,但现在听见有人用国语朗诵诗词,对入声字就念成了平声,这就是因为现在的国语,一、四两声不容易分而发生的毛病。 我们中国字的念法,不但有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,事实上以中原音为准,有宫、商、角、征(知矣切)、羽、变宫、变征等七音。(笛谱上有合、四、一、上、尺、工、凡等七个音阶。)所谓中原是古南阳,现在的河南、鄂北一带,为中原的中心地带。京戏中皮黄的黄,就是指湖北黄陂、黄冈一带而言,如“大王”这个名词,在京戏里念成“代王”的音,广东话的“大佬”也念成“代佬”,这就是古音。所以现在要研究中国的文学、文化,都必须懂得广东话,乃至福建话(包括台湾话)。因为广东话、福建话有七个音,尤其闽南话到了八音,它的鼻音非常多,有些是国语没有的音。 为什么我们说广东人的吃狗肉,也是来自上古的文化?我国自古以狗作祭品。自三代以来,差不多到商周时代,祭品中才取消狗,改用牛、猪、羊等作祭祀的牺牲。老子《道德经》有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的话——一般人批评老子这句话为阴险、刻薄,看事情太透彻。因为他们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天地无所谓仁不仁,生了万物,又把万物当刍狗来玩弄。这是对老子思想的误解,或者故意曲解来作幽默用的。老子“刍狗”的本意,就是草做的狗。狗在古代本来是作祭祀用的牺牲,在祭祖宗、祭天地等典礼中,如现在的冷猪头、牛、羊等。后来由于社会风气的演变,不再用真的狗,而用草扎一只狗形来代替。相当于后世在拜拜的时候,用面做的猪头来代替真的猪头一样。刍狗做好以后,在还没有用来祭祀之前,大家对它都很重视,碰都不敢随便碰;等到举行祭祀以后,就把它丢到垃圾堆里去了。 儒家常说天地有仁心,滋生了万物;老了则说天地无所谓仁,也无所谓不仁。天地生了万物,并没有想取回什么报酬。人帮助了人,都往往附带了条件,希望有所回报。于是老子说人要效法天地。天地生了万物,他没有居功;天地给万物以生命,他没有自认为荣耀;天地做了好事,使万物生生不息。凡是能做的,做了就做了,没有条件。所以真正要成为圣人,就要效法天地的这种精神,养成这样的胸襟。所以老子的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的真正意思是:天地看万物和那个丢掉的草狗一样,并没有对人特别好,对其他的万物特别差。人之所以对万物差,是因为人的主观,人的自私的观念;这是老子的本意。 总之,这是说明上古把狗肉看得很重要,同时也把乌龟看得很重要。刚才说过了,研究古代文化,比较接近的,要从广东、福建两省的文字、语言、风俗、习惯着手。本省同胞的祖先,都是来自闽粤的,他们祭祀时用米做的乌龟很多。而在大陆其他各省,对乌龟就很忌讳。实际上乌龟在唐代以前都是好的象征。认为它的寿命很长,又代表了厚道、富贵,所以本省现在还保留这个风气。 现在讲到“蔡”,就是大龟——玳瑁,是龟中特别好的一种。战国时代,对大龟看得很珍贵。如果现在有人以此为题写博士论文,一定也可以拿到一个学位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写了《日者列传》、《龟策列传》,就提到过乌龟。所谓“日者”在古代包括了天文学家、气象学家、占卜、算命等都在内。过去对于这些像科学,又像哲学,又像玄学的东西,都归“太史公”掌管。所以当时太史这个官,就是专管历史和这些事情的。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中,常有“太史公曰”,因为他是历代世袭的太史,他是把父亲捧出来:“我爸爸说的。”后来司马迁承袭父职也做了太史公。他自己要骂人的时候,不好意思直骂,就说“太史公曰”——“我爸爸当年说的”,这是司马迁写文章调皮的地方。 司马迁在《日者》、《龟策列传》中,写到卜卦用乌龟的事。古代认为乌龟有神灵,卜卦要用乌龟的壳。卜卦的人如何找得到那么好的乌龟壳?古代的情形不知道,据我们所看到的,就很残忍了。是把乌龟上下夹住,然后在乌龟后面用火一烧,乌龟被烧痛了,拼命想逃走,可是壳又被夹住了,最后向前猛窜,龟肉飞了出去,壳就留下来,所谓“脱壳乌龟”就是这情形。这种龟壳,就被认为有神灵,拿来作卜卦之用。 司马迁因为世代研究这类东西,天文、气象、卜卦等等都会,因此他在《龟策列传》中,对这件事写得很妙。他说乌龟如何如何灵,如何如何神。在春秋战国以前,遇到国家大事,连大臣们都不能决疑的时候,就用卜卦来决定。他还举出了许多例子,来证明乌龟如何灵验,但写到最后,妙了!他写道:“江淮人家,常畜龟饮食之,以为能导引致气。”最后这么一句,意思是说:据小子我遍游名山大川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到了南方一看,江淮之人,长江以南,湖南、广东一带的人,他们还吃乌龟的肉呢!这篇文章到此就完了。你说他迷信不迷信?这可不知道了,也许这是他的历史哲学。上面说了乌龟很灵验,既然很灵验,又自己保不住,江淮的人还吃乌龟肉,就可见不灵验。假如不灵验,又何必去迷信?但一定说是迷信,上面又举了很多灵验的事实。由此我们知道古人写文章,不像现代的人写文章没有根。古人写文章不但有根有据,而且不轻易下结论,非常客观。 现在回到本文。如上面所说的,因为古人对于乌龟非常重视,鲁国的大夫臧文仲居蔡,把一个玳瑁藏起来。当年没有博物馆,臧文仲是一位大夫,在自己家里,修了一间房子,把这个玳瑁供起来。这间供玳瑁的房子,漂亮极了。“山节藻棁”,就是古代木质的建筑物,在梁柱上雕刻有山水。“藻”是海藻形的花纹浮雕。“棁”就是接棁的地方。为了供一只乌龟,特别在家里修一栋建筑物,又修得那么漂亮、华丽、奢侈。一般人都认为臧文仲很有智慧,很有学问。孔子就说:“何如其知也?”——这个“知”读“智”——像他做这样事情的人,为什么一般人说他很有智慧呢?孔子认为臧文仲做这件事,太不懂事,几乎是近于无知。他相信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,在言行上,一举一动,一句话,都会影响到社会风气。以现代社会而言,如果一个有权位的人家,养一只小狗,给它盖栋小洋房,就未免太过分了。当一个社会艰难困苦的时候,这样做是不应该的,这不能算是智。 进退揖让之间 这里又批评当时历史上另外一个人——令尹子文: 子张问曰: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,无喜色。三已之,无愠色。旧令尹之政,必以告新令尹。何如?子曰:忠矣。曰:仁矣乎?曰:未知,焉得仁? 令尹子文是春秋战国时代,楚国的名宰相。姓斗,名谷于菟。楚国是当时南方新兴的国家。研究春秋战国的历史文化就知道,北方大概偏重于传统守旧;到了南方,楚国是后起的国家,气象就不同,文化思想都有新兴开展的现象。同时他也有很好的政治家。 令尹子文,令尹是官名,等于后世所谓的宰相、首相。子文是封号。他的道德、学问都很有修养,而他当时在国际间的声望,大致相当于近代日本明治维新的名相伊藤博文。“三仕为令尹,无喜色。”他三次上台做首相,并没有觉得了不起,一点也没有高兴过。“三已之,无愠色。”三次下台卸官,他也没有难过。人在上台与下台之间,尽管修养很好,而真能到淡泊的并不多。一旦发表了好的位置,看看他那个神气,马上不同了。当然,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,这也是人情之常,在所难免。如果上台了,还是本色,并没有因此而高兴,这的确是种难得的修养。下台时,朋友安慰他:“这样好,可以休息休息。”他口中回答:“是呀!我求之不得!”但这不一定是真心话。事实上一个普通人并不容易做到安于下台的程度。所以唐人的诗说:“逢人都说休官好,林下何曾见一人!”这是描写当时在朝做官这种情形,古今中外都是一样,不足为怪。不但中国,外国也是一样。“不喜不愠”,这是很重要的修养。此其一。 其次,上台终有下台时。爬山的朋友就知道,爬上去时固然很难,下山的时候更危险。因为向上爬很费力很痛苦,一定会小心。走下坡的时候,就满不在乎了,但往往在这时出毛病。我们可以从爬山体会人生。人“上台终有下台时”,而且老是站在台上,永远演上去就没有意思了。和电影、电视界的人一接触就知道,再好的明星,演上十年,也就不再受欢迎了。大家看惯了的面孔,就会生厌,必须要换新人。所以有时下来,换个面孔,蛮好!同是一个人,到别的地方站站,蛮好!此中也其有人生哲理。此其二。 在权位、名利之间,大家都说对富贵功名不在乎,但有人问我喜欢什么?我一定说喜欢钱。问我有钱没有?我老实回答没有钱。当然,不应该要的钱不会去拿,危险的钱不敢去拿,所以一辈子也没有钱。但钱是人人喜欢的,所以要讲老实话。如果说“我绝不要钱”,这个话真不真?很难说了。同样的说“我绝不要做官”,这个话是不是真心的,也很难说。富贵功名我很喜欢,可是绝不乱来,绝不幸致。这是坦白话、良心话,我喜欢,但不苟取、不乱来,这已经了不起,是很好的素养了。如果说我绝对不喜欢,那是假话。人要诚恳。所以做官,必须要学学令尹子文,三次上台,不喜,三次下台,不愠。我们看书时往往把这种地方很轻易带过了,如果自己切实一体会,才知道他真是了不起。上台,应该的,你交给我做,只要能够做的我尽力去做;下台,最好,我休息休息,给别人做,心里无动于衷。这还不怎么难,最难的是:“旧令尹之政,必以告新令尹。”自己所做的事情,一定详详细细告诉后面接任的人该怎么办。普通交接,只说:“这事我办了一半,明天你开始接下去。”就这样了事,令尹子文,则把事情的困难、机密,全部告诉来接印的新人。多数人都会有经验,新旧任交接,在交印时总不是味道,多半不愿把困难的所在告诉新任的人。即使双方是好朋友,也是一样。甚至原来两个好朋友,一个在台上的病危了,另一个到医院去探望,关心的是哪一天可以去接他的印,而不是病情何时好转。看了几十年人情,颇恨眼睛还很亮,不太老花,耳朵也颇灵光,这真不是件快乐的事! 这里是说令尹子文对国家的尽忠负责。对来接任的人,看成是工作的接班人。他这种态度,在表面上看起来容易,做起来很难。在外面做事的人,对这些要牢记,这是对国家尽忠,对自己尽职。在一个团体,就为团体尽忠,不为私事。所以子张问到令尹子文时,孔子便说:“忠矣。”指出令尹子文是国家的忠臣,因为他把私人的利害得失丢开了,完全为国家尽忠。“曰:仁矣乎?”子张又问到像令尹子文这样的做法,他的学问修养,有没有达到“仁”的境界?“曰:未知,焉得仁?”孔子说,“仁”是什么他还不知道,他怎么能算得“仁”者?他只是忠臣,仁还不够。 对于孔子说的仁,我们在《里仁》篇中曾提到过的,这里不再重复。 濯足沧浪哪得清 崔子弑其君,陈文子有马十乘,弃而违之。至于他邦,则曰:犹吾大夫崔子也。违之。之一邦。又曰:犹吾大夫崔子也。违之。何如?子曰:清矣。曰:仁矣乎?曰:未知,焉得仁? 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事情。齐国是鲁国的邻邦,当时有一大臣崔杼叛乱,杀掉了齐国君王庄公。孔子写《春秋》的微言大义,前面已经说过,他常用一两个字标明,衡论是非。这里的“弑”字,就是《春秋》大义的微言。凡是叛变的人杀了上面的都称为“弑”,所以在历史上看到弑,就知道是叛变杀了上面,在历史上永远留下叛变的罪名。这是中国历史哲学的精神,也是历史的道德观。无论怎样成功,如果做了不对的事,千秋万世都要负这个历史道德的罪名,弑就是弑,杀就是杀。对敌人打胜仗就是克,不是敌人就不能用克。这是一定的、刻板的,所以崔子叛变杀了齐君就是弑。 陈文子也是齐国的大夫,和崔子是同事,地位相当。古代的交通工具,一部车子为一乘,用四匹马驾驶。有马十乘,就是有十部马车,一共四十匹马。以现在来说,小轿车就有十辆以上了,直升飞机几架不去说他。“弃而违之”,对崔子的叛变看不下去,把自己的偌大财产都丢掉不要,逃离了齐国。“之于他邦”,又流浪到别的国家。春秋战国时,每个国家都很乱,到别的国家一看,“则曰:犹吾大夫崔子也。”他说,这个国家的大臣们,也都是混蛋,和齐国的崔子一样,都不是好东西。“违之”,因此又走。周游列国,到处走。“之一邦”,又到了另外一个国家,“则又曰:犹吾大夫崔子。”又是感叹!整个世界都是一样,都在混乱,大臣都和崔子一样,没有好东西!“违之”,离开了。这个陈文子,后来不知到瑞士或者非洲的什么国家去了(一笑)。子张就问孔子,老师,像陈文子这个人,你看,了不起吧?“子曰:清矣。”孔子说,好!很清高。清高的人往往比较自私,只顾自己,不能算是忠臣。否则,为什么自己国家有难,弃而不救,到处乱走?这里看不惯,那里看不惯,难道国家太平了,就非要你来住吗? 绝大多数清廉之士,最高的成就只到这个地步。他们清,很清。他们批评什么事情,都很深刻,都很中肯,很有道理。但是让他一做,就很糟糕。高尚之士谈天下事,谈得头头是道。不过,天下事如果交给他们办,恐怕只要几个月就完蛋。国家天下事,是要从人生经验中得来。什么经验都没有,甚至连“一呼百诺”的权势经验都没有尝过,那就免谈了。否则,自己站在上面叫一声:“拿茶来!”下面龙井、乌龙、香片、铁观音,统统都来了,不昏了头才怪,你往地上看一眼,皱皱眉头,觉得不对,等一会就扫得干干净净。这个味道尝过没有?没有尝过,到时候就非昏倒不可。头晕、血压高,再加上心脏病,哪里还能做事?一定要富贵功名都经历过了,还能保持平淡的本色,最了不起时是如此,起不了时还是如此;我还是我,这才有资格谈国家天下事。不然去读读书好了。至于批评尽管批评,因为知识分子批评都很刻骨,但本身最了不起的也只能做到清高。严格说来普通一般的清高,也不过只是自私心的发展,不能做到“见危授命”,不能做到“见义勇为”。所以古人的诗说:“仗义每从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”这也是从人生经验中体会得来,的确大半是如此。屠狗辈就是古时杀猪杀狗的贫贱从业者,他们有时候很有侠义精神。历史上的荆轲、高渐离这些人都是屠狗辈。虽说是没有知识的人,但有时候这些人讲义气,讲了一句话,真的去做了;而知识越高的人,批评是批评,高调很会唱,真有困难时找他,不行。 讲到这里,想起一个湖南朋友,好几年以前,因事牵连坐了牢。三个月后出来了,碰面时,问他有什么感想?他说三个月坐牢经验,有诗一首。是特别体裁的吊脚诗,七个字一句,下面加三个字的注解。他的诗是:“世态人情薄似纱——真不差,自己跌倒自己爬——莫靠拉;交了许多好朋友——烟酒茶,一旦有事去找他——不在家。”我听了连声赞好。这就和“负心多是读书人”一样,他是对这个“清”字反面作用的引伸;对社会的作用而言,就是这个道理。所以孔子对于陈文子这种人的评论只给他一个“清”字。总之,“水太清则无鱼,人太清则无福。”这话很有道理。子张又问陈文子这个人,够不够得上“仁”的程度?孔子就说,他对仁的观念都还没有,怎么可能达到“仁”的修养? 想得太过了 上面列举出“忠”的榜样和“清”的榜样,接着讲一个道理。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。子闻之曰:再,斯可矣! 季文子姓季孙,名行父,谥文,是鲁国的大夫。做事情过分的小心,过分的仔细。“三思而后行”,一件事情,想了又想,想了又再想叫“三思”。孔子听到他这种做事的态度,便说:“再,斯可矣!”这句话有两种解释,从前老学究们的解释认为:“做事情要特别小心,孩子们,想三次都不够,孔子说‘再斯可矣!’还要再想一次哪!”这种解释是不对的。其实,孔子认为他想得太多。作人做事诚然要小心,但“三思而后行”,的确考虑太多了。学过逻辑就知道,学过《易经》的道理更懂得。世界上任何事情,是非、利害、善恶都是“相对”的,没有“绝对”的。但是要三思就讨厌了,相对总是矛盾的,三思就是矛盾的统一,统一了以后又是矛盾,如此永远搞不完了,也下不了结论的。所以一件事情到手的时候,考虑一下,再考虑一下,就可以了。如果第三次再考虑一下,很可能就犹豫不决,再也不会去做了。所以谨慎是要谨慎,过分谨慎就变成了小器。大家都有几十年的人生经验,过分小心的朋友,往往都犯了这个小器的毛病,小器的结果,问题就多了。所以孔子主张,何必三思而后行,再思就可以了。 难得糊涂 子曰:宁武子,邦有道则知,邦无道则愚。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 宁武子是春秋时代,卫国很有名的大夫,姓宁,名俞,武是他的谥号。经历卫国两代的变动,由卫文公到卫成公,两朝代完全不同,宁武子却安然地做卫国的两朝元老。“邦有道则知”,这个邦就是古时国家的别称,国家政治上了正轨,他的智慧、能力、才具发挥出来,了不起!可是后来到了卫成公的时候,政治、社会,一切都非常混乱,情况险恶,他还在朝,也参加了这个政治,可是他在“邦无道”的时候,却表现得愚蠢鲁钝,好像什么都很无知。但从历史上看出他并不笨,他对于当时的政权、社会,在无形之中,局外人看不见的情形下,在努力挽救。表面上好像他碌碌无能,没有什么表现,可是他对于国家、社会真的做了事。所以孔子给他下了一个断语:“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”他说宁武子那种聪明才智的表现,有的人还可做得到,但处于乱世那种愚笨的表演,就难以学到了。 人们到了社会历史发生变动的时候,尤其是古代帝王政权变乱时,在前一个君王手上,充分表现了政治才能的人,本来是很容易遭忌的。这是政治上千古以来不移的定例。何以如此?有点莫名其妙的,也许是人类心理的通病,能干了会有人妒忌的。为什么妒忌?只能说是人类天生的劣根性,我们必须以学问、道德来消磨它。这种妒忌心理,到了事业或利害相对的时候,就忌刻别人。所以学问之道,就要了解自己的心理,把这些罪恶的心理,消磨了、转化了,那才是真正“仁道”之“仁”。所以孔子说到宁武子,当初他的才能表现得那么高,应该遭人家的妒忌;但是到了变乱的时候,他表现很碌碌无能,没人打击他,也没有人仇恨他,这一点修养是别人做不到的。人在得意时,聪明才智很容易露锋芒;“其知可及也”,这点大家还可以做得到。但是其实无华、老实平淡、笨笨无能的样子,“其愚不可及也”,这就很难做到了。 这里我们就想到清朝名士郑板桥,说过几句很了不起的话:“聪明难,糊涂亦难,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。放一着,退一步,当下心安,非图后来福报也。”绝顶聪明的人,不是故意装糊涂,而是把自己聪明的锋芒收敛起来,而转进糊涂,这就更难了。下一句话说待人接物,遇事退一步,把利益权位都让给人家,心里很舒服,并不希望人家事后报答,只要当时心里舒服就好。这也是孔子说宁武子的“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”的另一引伸。 不如归去 下面讲到: 子在陈曰:归与!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。 归与的“与”字是惊叹词。这一节等于孔子的一段传记。这是孔子周游列国,到晚年的时候,要想回来讲学的自白。这里谈到学问之道。我们要特别了解的是,孔子在这段时间周游列国,对于国家天下大事,了然于心。有很多很多拿到政权的机会,但是他不要,他认为国家天下所以安定,必须要以教育文化为基础,于是他决心回到自己的国家讲学去。此时他很感叹地说:回去吧!回去吧! “吾党之小子狂简”——小子是年轻人。党是指古代的乡党,也就是鲁国这一些跟随他的学生们。“狂简”是两个典型。豪迈、慷慨,多半年轻人喜欢的个性和作风就是“狂”。轻易、草率,对国家天下事掉以轻心,就是“简”。我们知道宋代的名诗人陆放翁,(在清末民初,有更多的文学家喜欢捧陆放翁,誉他为爱国诗人。)他的一首名诗:“早岁那知世事艰,中原北望气如山。楼船夜雪瓜州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。塞上长城空自许,镜中衰鬓已先斑。出师一表真名世,千载谁与伯仲间。”这是他当时的自述。他在少年时代,希望带兵打仗,把金人赶出去,那种幻想中的气魄,非常可爱可嘉;后面四句则说到年纪大了,头发白了,一无所成的感慨。现在引用他的诗“早岁那知世事艰”,说明年轻人虽然富有冲劲,但容易犯轻狂的毛病,太过冲动,这就是“狂简”的狂。第二种典型“简”,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了,自己想到就好像做得到一样,年轻人也容易犯这个毛病。“吾党之小子狂简”,是说跟自己的这班年轻人,蛮有豪气,看天下事太容易了。虽然文采不错,“斐然成章”地议论纷纷,毕竟还未成器。像现代许多年轻人搞的书刊著作,大谈国家天下事,头头是道,但文章是文章,天下事是天下事,这完全两回事。要做到事理合一,非有几十年亲身艰苦的经历,是不会了解的。所以孔子认为,必须要回国教育后一代,决心把精神放在教育上,培养国家的根本。“不知所以裁之”这句话,是说年轻人有够狂的豪气,凡事看得太容易太简单。文章见解固然有,却不知道仲裁,不知道裁取。如何是该不该?怎样是能不能?都不考虑。学问之道,最难的是如何中肯仲裁。像做衣服的技师一样,要把一块布裁剪成一件合身而大方的衣服,这是一门不简单的学问。所以他一心要回到鲁国,献身于文教的千秋事业。 这一段,在时间上说,很可能是孔子晚年回国讲学的情况。为了整篇《论语》的行文,特地安排在这一篇。也很可能是孔子在陈蔡之间,遭遇困难以后,决心要回国讲学了,于是发出了这个“宣言”说明他回国讲学,对一些人或事,所采取的态度。 子曰: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 孔子对于伯夷、叔齐、吴泰伯三个人是非常佩服的。关于吴泰伯,在下面还有专篇。中国历史上这三个人,都是薄帝王而不为的人,他们本该当君主的,可是他们都谦让了,自己不要。伯夷是老大,叔齐是老三。老大让位给老三,老三也不干,结果两人都逃掉了,只好由老二勉强担当政权。伯夷、叔齐这样让国,吴泰伯也是这样的人。孔子到处提到他们,非常尊敬他们、崇拜他们。在这里又提到伯夷、叔齐有不念旧恶的美德。过去有人对不起他的,过了就算了,不怀恨在心。这有什么好处呢?有!“怨是用希”,能够不怀恨别人,宽恕了别人,所以和别人之间的仇怨就没有了,而坏人渐渐也会被他们所感化。 为什么《论语》编到这里,把这句插进去呢?因为孔子在鲁国做过一任司寇,至少也有现在电视上《包青天》节目中,包公的那种政风。上了台就把少正卯杀掉了,雷厉风行的作法,不免在政治上有些恩恩怨怨。不过他走的是正路,所以大家也拿他没办法。既然要回国讲学,政治上的恩怨可以抛诸脑后了。过去有人对我不起的,不要放在心上,随他去。我们回去教学吧! 虽然如此,他又讲了一件事。 子曰:孰谓微生高直?或乞醯焉,乞诸其邻而与之。 微生高,姓微生,名高,是一个鲁国人,人家说微生高这个人很直爽、坦率,但是孔子认为大家的话说过分了,他并没有符合这种修养。“或乞醯焉”,有人向他要一杯醋浆。他没有,自己便到别一家去要一杯醋来,再转给这个要醋的朋友。孔子认为这样的行为固然很好,很讲义气,但不算是直道。直道的人,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,不必转这个弯。微生高转了这个弯,就不能算是直。 这一点值得我们研究了。我们要注意,孔子的思想——在下面还会讲到——是“以直报怨”,这也就是后世儒家思想的争论点。什么是“以直报怨”呢?你打我一记耳光,我不打你一拳,但吐你一口唾沫,不过分吧!总可以吧?因为你打我,我实在生气。至少,你骂了我,我可以不恨你,但我不理你,这总可以吧?这就是“以直报怨”的道理。孔子一直是这个主张。“以德报怨”是老子的思想,后世也把它代表了道家的思想。就是说,你对我不起,我不恨你,不报复你,反而对你好,乃至把你感化了。孔子“以直报怨”的思想,在中国文化中,和墨子思想以及侠义思想,有相同看法,都主张“直”。所以中国侠义的思想和墨子的思想,普遍流传于民间,所谓“睚眦必报”,所谓“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”就是由这种精神演变而来。那么孔子这个思想对或不对呢?我们不管他圣人不圣人,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。”先把圣人这头衔供到上面去,问题则要讨论。 拿中国传统的侠义思想或道家的思想来说,对于一个有困难,有急用而来借钱的朋友,正好自己没有钱,于是转向他人借来,给这困难的朋友,这是义所当为的事。但孔子在这里却并不以为然,他认为这不是直道的行为。 就我们现在研究的方法,《论语》是整篇连贯的,不能一节一节拆开来看。而且二十篇《论语》,也可说是全部连贯的一篇大文章。那么在这一个基本观点上,来看这一句话的含义。正如我刚才所讲的,孔子晚年周游列国后,要回国讲学了。他发表“宣言”,首先提出来“不念旧恶”,过去的都过去了,所有恩恩怨怨,大家都不必去说他。现在应该回去,为自己国家、为天下人,打一点文化的基础,来教育后代。第二点他也说明,虽然过去不问,但好的还是好,坏的还是坏。并不因为既往不咎,坏的就一下子变好了。这里不过借用这个“直”字来作说明而已。如果一定要说这一点,是孔子解释直道行为的要点,那么,后世的儒家就发生问题了。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以来,所有读书称儒家的人,都变成胸襟狭窄,结果就成为刚才所例举过古人的诗说:“仗义每从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”了。难道说读书人多半不管别人,不能具有这种侠义的精神?这是误解了孔子这句话的意思。就我的观点,连贯全篇的思想看起来,孔子是故意向当时鲁国一些因政治上恩怨而怕他回国的人,透露了一个消息——虽然对于你们,在我心里并不同意,但是各走各的路,你们不要害怕,我要回来了。 何以见得是这样的呢?下面孔子还有一句话。 子曰:巧言、令色、足恭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 这个丘是孔子的名字。我们过去老式的念书,念到这里不称丘,不敢念,念了犯忌讳,要挨揍的。于是另外拿一个字来替代,而念成“某亦耻之”。现在时代的忌讳不同了,无所谓。这里孔子又说,一个人讲一些虚妄的、好听的话;脸上表现出好看的、讨人喜欢的面孔;看起来对人很恭敬的样子,但不是真心的。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(左丘明就是写《春秋左传》的左丘明,古人认为左丘明是当时的闻人。古代所谓的闻人,就是名气非常大,可并不是官,也不是一个固定型的人,所以称闻人。后世对帮会领袖称作闻人,这个观念,古今是有出入的。)孔子这句话是说,左丘明讨厌这种说假话做假事的人,我也和左丘明一样,讨厌这种人。 “匿怨而友其人”,明明对人有仇怨,可是不把仇怨表示出来,暗暗放在心里,还去和所怨恨的人故意周旋,像这样 的人,他的行径就太不对,用心也太奸险了。左丘明作人的态度不屑于这样,我也不屑于这样。 把孔子这两句话,和对微生高的话连在一起,再把上面“归与……归与……”连贯起来,如我刚才所说的,是孔子归国办教育前的“宣言”。等于是对鲁国政治上这班怨恨他、怕他回来的人说,我对你们是不同意的,但没有仇恨,我要回来了。一连串贯通起来,便成了这个意思。但非定论,我只是作如此说而已。对与不对,另俟高明。 下面接着孔子回到鲁国了,我们把它连起来,就像是孔子的一段传记历史。也可当一部小说,也可当一部电影看。 一乐也的对话 颜渊、季路侍。子曰:盍各言尔志。子路曰:愿车马,衣轻裘,与朋友共,敝之而无憾。颜渊曰:愿无伐善,无施劳。子路曰:愿闻子之志!子曰: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。 有一天,颜渊和子路站在孔子旁边闲谈,孔子就说:“盍各言尔志”。“盍”是一个虚字,中国古文里经常有“盍”“夫”这类虚字,等于我们现在的“嗯”、“那么”。他说,:你们年轻的一代,把你们的愿望、志向讲出来听听看。在这里,我们等于在看话剧,台词中表现了孔子学生的个性,也烘托出孔子的教育手法。 子路曰:“愿车马,衣轻裘,与朋友共,敝之而无憾。”这完全代表了子路的个性。子路是很有侠气的一个人,胸襟很开阔。他说,我要发大财,家里有几百部小轿车,冬天有好的皮袍、大衣穿,还有其他很多富贵豪华的享受。但不是为自己一个人,希望所有认识我的人,没有钱,问我要;没饭吃,我请客;没房子,我给他住。气魄大!唐代诗人杜甫也有两句名诗说: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。”就是子路这个志愿的翻版。他说修了千万栋宽敞的国民住宅,所有天下的穷读书人都来找我,这是杜甫文人的感叹。而子路的是侠义思想,气魄很大,凡是我的朋友,衣、食、住、行都给予上等的供应。“与朋友共”的道义思想,绝不是个人享受。“敝之而无憾”,用完了,拉倒! 颜渊却是另一面的人物,他的道德修养非常高,与季路完全两个典型。他说,我希望有最好的道德行为、最好的道德成就,对于社会虽有善行贡献,却不骄傲。“伐善”的伐,就是夸耀。“无伐善”,有了好的表现,可是并不宣传。“无施劳”,自己认为劳苦的事情,不交给别人。“施劳”的意思,我主张这样解释。在上面也提到过,圣贤与英雄的分野:英雄能够征服天下,不能克服自己;圣贤不想征服天下,只想征服自己。所以圣贤比英雄还要难。换句话说,英雄可以施劳,把自己的理想,建筑在别人的烦恼、痛苦上。圣贤则不想把自己的烦恼、痛苦放在别人的肩膀上,而想担起天下人的烦恼与痛苦。所以颜渊讲“无施劳”,就是说不要把自己的烦恼痛苦放在别人身上,这是颜渊的所谓“仁者之言”。 一文一武这两学生的理想志愿完全不同,都报告完了。孔子听了以后,还没说话,我们这位子路同学,可忍不住,发问了,老师!你先问我们,你的呢?也说说看。孔子说了: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。”这就是《礼运篇》中大同思想的实现,这是最难做到的了。这三点一看就与众不同。孔子之所以为圣人,成为了不起的教育家、哲学家……总之什么家都被他“家”上了,了不起就是了不起。“老者安之”,社会上所有老年的人,无论在精神或物质方面,都有安顿。“朋友信之”,社会朋友之间,能够互相信任,人与人之间,没有仇恨,没有怀疑。“少者怀之”,年轻人永远有伟大的怀抱,使他的精神,永远有美好的理想、美丽的盼望。也可以说永远要爱护他们,永远关爱年轻的一代。我们仔细研究,如果这三点都能做到,真是了不起的人。这样的人,如果要为他加一个头衔,就是圣人,或者神仙,或者如来。因为这三点,对上一代,自己这一代,以及下一代都有交代。此即所谓圣人境界,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。 讲到这里,这篇对于学问之道实际的讨论,引用孔子的话,作个结论。 子曰:已矣乎!吾未见能见其过,而内自讼者也。 这就是学问之道的点题。主要的要与第一篇《学而》连起来。孔子这几句话,用白话文翻译过来是:算了吧!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,能随时检讨自己的过错,而且在检讨过错以后,还能在内心自我审判。怎样受审判呢?就是自己内在打天理与人欲之争的官司,就是如何善用理智平衡冲动的感情。这是学问的基本;也是中国文化儒家情操的中心;也是我们每一个人,随时会碰到,而无法避免的事。例如吸烟的人,戒烟非常难,看见了烟,理智告诉自己要戒,然而手下意识地会伸出去取烟。其实人生随时随地都是如此,每个人都有理智,都很清醒,有的事不愿做,但欲望一起,就压不下去,理智始终克服不了情欲。所以孔子儒家的学问重点,在于内讼和自省,自己在肚子里审察一番。孔子在这里就讲到,他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,可以随时自己反省、随时检讨自己、责备自己的。这是特别提出孔子讲作学问的重点所在。 在下面还补充一句。 子曰: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学也。 根据孔子上面所说,以他活到六七十岁的年纪,周游世界各国,竟然没有看到过一个随时反省的人,顶多只有一个,是他的学生颜回。似乎抹煞了天下人,但是孔子并没有那么偏激的思想。十室之邑——等于我们说在三家村里。(古代的“邑”,等于现代的邻或里。汉唐以后,“邑”的观念又不同了,相当于现代的县。如果把汉唐以后的“邑”的观念,拿来看春秋战国时的“邑”,那就错了,这是研究学识上要小心的地方。)所以他接着补充说,就是在十户人家的三家村里,也一定有讲学问道德的人。对事的忠、对人的信,都像我一样,只是不像我一样肯努力去多方学习而已。孔子认为许多人有天才,但没有加上学识的培养,因此不能成就。就道德心理而言,问题也是一样。任何人都有道德的基本因素,只是因为没有学养,不知道把这种道德心理的基本因素培养出来。要使这种心理上善良的本质见之于行为,就必须加上学问的陶冶。 《论语别裁》第06章 雍也 上一篇《公冶长》,是对前四篇整个学问系统,作一对话式讨论的前半集,本篇第六篇《雍也》是和第五篇的性质相衔接起来的,也就是讨论印证的后半集。 闲置帝王才 这里就讲到一个人。 子曰:雍也,可使南面。仲弓问子桑伯子。子曰:可也,简。仲弓曰:居敬而行简,以临其民,不亦可乎?居简而行简,无乃大简乎?子曰:雍之言然。 这篇书,同上篇以公冶长的名字来作篇名一样的,也是以学生“雍”的名字来作篇名。《公冶长》代表修德之体;《雍也》代表进业之用。雍是孔子学生中有名的一个,姓冉,名雍,字仲弓,比孔子年轻二十九岁。在孔门得意的高弟当中,他认为道德学问都行的是颜回;慷慨好义、军事第一的是子路;政治、外交、经济等等第一是子贡;另一个他最得意的学生,就是冉雍。他认为“雍也,可使南面。”所谓南面,就是说他有南面而王,君临天下的大才。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,每个国家都怕孔子,因为他的排场太大了。一来就带了那么多弟子,而且他的弟子中,各国的人都有,他的理想国中的各项人才也都有:冉雍可以作君王,宰相可由子贡出任,三军统帅子路可以站出来。这情形,诸侯列国有谁敢收容孔子?他在那里一待,谁都紧张。所以从整个历史来研究孔子,就可以知道,他之所以伟大,之所以成为圣人,实在是起来有自。他不是没有办法,而是非常有办法,只要他头一点说:你们干吧!问题就大了。以他的三千弟子,在春秋战国时,随便哪一个大国都吃不消,都可以被他拿下来。但是孔子不走这条路,为什么不走这条路?这种道德修养,就值得我们研究了。如果对当时的史料不清楚,好像孔子之成为圣人,是读书人被逼得穷到无可奈何,才做了圣人,那就完全错了,这点值得我们特别注意。 孔子提出来:“雍也,可使南面。”这是说冉雍这个学生有帝王之才。古代帝王,依照传统文化观念,一定要坐北向南,一直到清朝被我们推翻以前,几千年来都是如此。古时南北正向的房子,老百姓是不准修的,尤其在清代,老百姓如建南北正向的房子,地方官一向上报,就要论罪灭九族的。老百姓向南的房子有没有?有的,但是大门一定向旁偏一偏,不许正向南方。只有州、县等官府的衙门,或者神庙可以坐北向南,其他不行。这是中国专制时代建筑方向的规矩。还有,北京的房子,在过去绝不能高过宫殿,否则就是犯罪。所以“南面”这两个字,在古文中往往就是称帝称王的代名词。 我们在这两篇书上看得出来另外的一个道理。第五篇公冶长,坐在牢里犯了法的人,孔子却把女儿嫁给他;第六篇则讲可以作帝王的是冉雍。而冉雍本来是最可怜的人。他的父亲很不好,出身于贫贱家庭,如以阶级观念来讲,他的父亲是所谓下等人,可是他的儿子却资质非凡。由这两件事例,可以看出孔子在中国上古时代,那种注重阶级的社会里面,他并不考虑到这些。他只问一个青年,他个人是不是人才,如果是一个人才,该如何就如何。所以后来他也一再鼓励冉雍。当然,冉雍下意识中也会有一种心理——自己的出身、自己的家庭如此,难免心理上有点自卑感。孔子就告诉他,不必要存有这种心理,一个人要靠自己站起来。所以这两篇书,第一个提到的人,都是在困苦艰难中,由孔子的培养,学问德业才能有所成。 说到冉雍,他有一天提出一个问题来问孔子,讨论到子桑伯子这个人,在《庄子》这部书中也曾经提到过,他非常豁达。在秦汉以后的文化中用豁达这两个字,很有内涵。《史记》上写汉高祖,也有这种字句。达者指度量的宽大,讲得好听点是豁达;讲得难听点,就是“吊儿郎当”,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,穿衣服领带都打成歪的,扣子也扣不好,说不定领子也经常翻起来。这个样子,也有一半像豁达——不在乎。子桑伯子,就是一个这样的人。 豁达的人往往太简。关于这个“简”字,值得研究了。我们须要特别了解:孔子经常提到的“简”,就和老子所提到的“俭”,观念是一样的。这两个字的定义,在古文中几乎完全是一样。只是两个字的表现不同而已。孔子说子桑伯子从简,一切都是简化,近乎豁达,批评得简单明了。那么冉雍就提到他的思想了。他说做一个领导人“居敬而行简”,如果对一件事——处事,对一个人——待人,都是敬重的心理,事情自然就可以简化。这样来处理老百姓的事情,和一般社会的事务,就对了。如果说内心的精神,没有尊重这件事情,没有重视行政组织,没有“敬业”的心理,只是满不在乎,以此来标榜简化,以简化的目的来实行简化,就变成一种权术、一种手段,就不是政治的道德,这样就未免过分简化。在我们历史文化上,做领导人的,要注意所谓“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。”上位的人,爱好一件事或一种动作,标榜一事或提倡某一点,下面的人就群起效颦,做得更热烈、更过火了。孔子听了冉雍的话,马上就说,你的话对,我一时说错了。由此也可看出孔子的民主态度及教学精神的诚敬之处。 下面又提出一个最有名弟子的重要问题。 哀公问:弟子孰为好学?孔子对曰:有颜回者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,不幸短命死矣。今也则亡,未闻好学者也。 鲁哀公问,你学生中,哪一个能真正续承你的学问?最好学的是谁?孔子说,只有颜回。他认为继承学问道统的是颜回,不一定有帝王之才,却有师道的风范;而冉雍则有君道之才。颜回足为人师的学问德业在哪里呢?“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但是“不幸短命死矣。”可惜已经死了。“今也则亡”,现在就没有了。“未闻好学者也”,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好学的人了。从这段话又证明了我们的一个观念——学问并不专指文学知识。 现在要讨论的是“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这六个字我们一辈子都做不到。孔子也认为,除了颜回以外,三千弟子中,没有第二个人了。凡是人,都容易犯这六个字的毛病。“迁怒”,就是脾气会乱发,我们都有迁怒的经验。举例来说,我们最容易迁怒的是自己家人,在外面受了气回家,太太好心前来动问:“今天回得那么晚?”于是对太太:“你少讨厌吧!”这就是迁怒了。其实并不是骂太太,是在外面受了气,无处可发,向太太迁怒了,所以我们有时候对长官、对朋友也要原谅。很多人挨了长官的骂,仔细研究一下,这位长官上午有件事弄不好,正在烦恼的时候,你再去找他,自然挨他的骂,这是被迁怒了。处理事情也是这样,我们看到历史上,有些人做了历史的大罪人,就由于迁怒。有的因为对某一个人不满意,乃至把整个国家拿来赌气赌掉了。不迁怒真是太难的事。 当皇帝的能受气 我们讲两个故事: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,德国的名宰相俾斯麦与国王威廉一世是对有名的搭挡。德国当时会强盛,不但是俾斯麦这个首相行,同时也因为有这个宽容大度的好皇帝。威廉一世回到后宫中,经常气得乱砸东西,摔茶杯,有时连一些珍贵的器皿都砸坏。皇后问他:“你又受了俾斯麦那个老头子的气?”威廉一世说:“对呀!”皇后说:“你为什么老是要受他的气呢?”威廉一世说:“你不懂。他是首相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下面那许多人的气,他都要受。他受了气哪里出?只好往我身上出啊!我当皇帝的又往哪里出呢?只好摔茶杯啦!”所以他能够成功,所以德国在那时候能够那么强盛。 另外一个故事。朱元璋的马皇后也是了不起的人物。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,有一天在后宫廷与皇后谈笑,两个人谈得高兴,朱元璋突然拍了一下大腿,高兴得跳起来说:“想不到我朱元璋也会当皇帝!”手舞足蹈,又露出了他寒微时那种样子,这是非常失态的。当时还有两个太监站在旁边,他没有留意到。一会儿朱元璋出去了,马皇后立即对那两个太监说:“皇帝马上要回来,你们一个装哑巴,一个装聋,否则你们两人都会没有命了,记住,听话!”果然,朱元璋在外面一想,不对劲,刚才的失态,将来给两个太监传了出去,那还了得。于是回到后宫,一问之下,两个太监,一个是哑巴,不会说话;一个是聋子,没有听见,这才了事。否则这两个头岂不掉下来了?所以马皇后也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好皇后。 这就讲到人生的修养与迁怒,一点事情不高兴,脾气发到别人身上,不能反省自讼。尤其是领导别人的,要特别注意。 第二点最难的,“不贰过”。所谓贰过,第一次犯了过错,第二次又犯。等于我们抽烟一样,这次抽了,下决心,下次再不要抽,可是到时候又抽起来了。再犯同样的过错,这就是“贰过”。孔子说只有颜回才能做到“不迁怒,不贰过”这六个字,人们真能做到如此,不是圣人,也算是个贤人了。“迁怒”的意义发挥起来还很多,总之,我们作人做事,要尽量注意“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那么,“虽不中,亦不远矣。” 事实上,我们所讲的“不迁怒,不贰过”,只是其中的一小点。如果认真地研究起来,这两句话是概括了全部历史哲学,也概括了人类的行为哲学。人若真能修养到“不迁怒,不贰过”,那是太不容易了。所以孔子再三赞叹颜回,是有他的道理。 譬如我们说“怨天尤人”,就是迁怒的一例。一个人到了困难的时候怨天,这是普通的事。说到“怨天”,如韩愈所说的,一个人“穷极则呼天,痛极则呼父母。”这是自然的现象。又如司马迁《史记》中对《离骚》的评论:“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;疾痛惨澹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”这里所指的“穷”,并不只是没有钱了才叫作“穷”。一件事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,就叫作穷。此时往往情不自禁地会感叹:“唉!天呀!”身上受了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,往往就脱口而出:“我的妈呀!”这是一种自然的反应。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,心理上就逃避现实,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不幸。“尤人”,就是埋怨别人、诿过于人,反正是“我没有错”。古时平民文学中有一首诗说:“作天难作四月天,蚕要温和麦要寒。行人望晴农望雨,采桑娘子望阴天。”像这样,天作哪一种天才是好天呢?作天都难作,何况作人?所以一个人为朋友效力,受人埋怨,是难免的。尤其领导的人,受人物议,更是必然。所以老子说: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这句话,也就是包含了要我们效法天地广大包容的气度。 至于“不贰过”这层修养,比起“不迁怒”的操守,那是更深一层的功夫了。 下面文章气势再转,更见《论语》编排之曲折而隐含条理之妙。 周富济贫 子华使于齐,冉子为其母请粟。子曰:与之釜。请益。曰:与之庾。冉子与之粟五秉。子曰:赤之适齐也,乘肥马,衣轻裘。吾闻之也:君子周急不继富。 子华名公西赤,孔子弟子,少孔子四十二岁。有一次公西赤派出去做大使,这时孔子大概在当政。冉求是公西赤的同学,他因为公西赤还有母亲在家,于是就代公西赤的母亲请求实物配给,也就是请拨一笔安家费。孔子说,好,给他一釜。“釜”是古代度量衡的单位,六斗四升为一釜。这是米谷的成数,数量不多,所以冉求为他“请益”。冉求为同学说话了,老师,一釜少了一点,给他增加一些吧!于是孔子说,好吧!加给他一庾。庾是古代容量的单位,十六斗。等于说孔子原来给他五万元,现在又增加了八万。大概当时冉求是在孔子那里当总务,“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”为了同学,不管孔子的意见,另外自己一批给了五秉。当时十六斛为一秉,现在来说,数字相当大,好像一下子给了三五十万了。事后,孔子知道了,但是并没有责怪冉求;这也是一种教育。当然现在做官就难了,以前做官,讲情、理、法,除了法律以外,还要合理、合情。不像现在的时代精神,以法治为主,专讲人事法规与人事管理,往往无法兼顾情理。冉求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理,孔子如果专讲法令,那冉求是不对的,很可能要撤职查办。但是孔子没有追究,他始终站在教育的立场上说:“赤之适齐也,乘肥马,衣轻袭。吾闻之也:君子周急不继富。”意思是对学生们说,你们要知道,公西赤这次出使到齐国去,神气得很;坐的是第一流的交通工具,穿的是第一流的行装。等于现在西装几十套,皮箱几十口。他有这许多置装费,额外津贴,尽可以拿出一部分来给他妈妈用。我们帮忙别人,要在人家急难的时候帮忙人家。公西赤已经有了办法,再给他那么多,不是成了锦上添花吗?这是不必要的。这也就是所讲“求人须求大丈夫,济人须济急时无”的道理。 不过我们经常会感觉到助人是件很难的事,这牵涉到社会心理问题。比如有一个朋友,又穷又病,于是替他找些朋友出钱治病。同样是这人的事情,去找了一位朋友三次,第四次以后,就要找别的朋友了。有时为了周人之急,我们可以要求别人:“再来一次!”但别人的答复说:“今天实在不行。”我们也许可以勉强的说:“这一次算我要的!”这就等于硬上了。但是某人一死,朋友们又很热心地出钱出力帮忙买棺材了。有时候碰到这种情形,真使人有很大的感慨,也感觉很奇怪。当某人生前有急难的时候,替他奔走,找人帮忙还不大顺利。而他死了以后,大家又这样踊跃帮忙,同情他,可怜他穷病得死了。这种心理用在某人生前多好呢?把准备给他死后买棺材的钱,在他生前多出一点医药费好不好呢?这都要仔细思量。所以说,道德行为,又该怎样讲呢?研究下来,还是应该“济人须济急时无”,比较重要。孔子说“君子周急不继富”,已经有了的人,就不必再给他了。 从公西赤的事件看起来,好像孔子当主管时,对于财政的管理是比较紧缩的。但是接着这一节书连下来,便讲到另一件类似的事情,证明孔子对于财务并非悭吝。 原思为之宰,与之粟九百。辞。子曰:毋!以与尔邻里乡党乎! 原思名宪,字子思,孔子的学生。他在孔子过世以后,就辞官归隐江湖。子贡后来相卫的时候,因为很佩服他,特别去看他,结果被他刮了胡子。子贡去时,排场很大;原宪故意装扮成一个乡巴佬,穿了破旧的衣服会见子贡。见面以后,子贡说:“你生病了吧?!”原宪说:“我没生病。我没有钱,只是穷;学道而不成,才是病。像我这样子是穷,而不是病。可是你学了夫子之道,看你今天这个神气、派头……。”虽然把子贡弄得下不了台,不过由此也可见原宪的侠义气概。孔子当政时,“原思为之宰”,这个“宰”是家宰,以今天的职务来说,相当于总务。孔子“与之粟九百”,这个九百的数字,到底有多少,无法考据,总之很多。“辞”,他不要那么多,希望减掉一点。但是孔子说,你不要推辞,你用不完可以周济那些贫穷的亲戚、朋友。 这一节是记载孔子出仕当政时,两个不同的态度。公西赤外放当大使,同学帮忙,要求多发一点安家费,孔子认为并不需要;而原宪经济状况较差,当他为孔子当总务的时候,孔子把他的待遇提得特别高。原宪不要,孔子却反而劝他收下。从这个故事,我们看到孔子作之君、作之亲、作之师的风范。除了是长官的身份之外,还身兼父母、师长之责,随时以生活中的事例来教育学生,这也就是后世儒家所该效法其教化精神的重点之处。 天生我才必有用 由此又讲到对仲弓的直接教育。仲弓就是冉雍,本篇的主角,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之一。本篇第一句话,孔子就说他有当皇帝的才具——“可使南面”。前面我们曾经介绍过仲弓贫苦的出身,他父亲当时的名誉也并不高明,大概各方面都很不如意。但这做儿子的,却才德出众。因此孔子全力提拔这个学生,给予特别培养。 子谓仲弓曰:犁牛之子,蛉且角,虽欲勿用,山川其舍诸? 他劝冉雍心理上不必有下意识的自卑感。“犁牛”是一种杂毛牛的名称。现代畜牧中,荷兰来的杂毛牛算是好品种。但在古代这种杂色的牛,除了耕种,没有什么其他的用途。尤其在祭祖宗、祭天地等庄严隆重的典礼中,一定要选用色泽光亮纯净的牛为牺牲。但这条杂毛牛却生了一条赤黄发亮,头角峥嵘的俊美小牛。虽然杂毛牛的品种不好,但是只要这头小牛本身条件好,“虽欲勿用”,即使在祭祀大典中,不想用它,“山川其舍诸?”山川神灵也不会舍弃它的。山川在往古和春秋时代,有时代表神只。在这里,孔子是说天地之神,也一定启示人们,不会把有用的才具,平白地投闲置散的。这也是告诉仲弓,你心里不要有自卑感,不要介意自己的家庭出身如何,只要自己真有学问,真有才具,真站得起来,别人想不用你,天地鬼神都不会答应的。 上面讲了冉雍的才,下面就提到颜回的德了。 子曰: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。其余,则日月至焉而已矣。 这个仁字是讲内养的境界,是前面《里仁》篇所讲的仁之体。也就是孔子告诉曾参的“吾道一以贯之”的仁的境界。这方面目前还没有加以说明,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解说仁的修养。现在我们把“仁”的问题暂时搁一下。孔子说颜回能把仁的境界一直保持上三个月。至于其他同学们,只是偶然地“日月至焉”而已。或是一天有一次仁的境界,或是几天有一次,或者一个月有一次,现在我们姑且不谈这个“仁”的修养,先反过来体会一下自己的情绪:我想大家都有这种经验,心情好的时候,即使碰到问题,碰到困难的事,心情也是非常好,不会受到外境的干扰。但是好景不常,情绪坏时,芝麻绿豆的事都会惹得一肚子闷气。要说连续三个月不冒一点火气,这步修养已经难得了,更何况“三月不违仁”。由此,我们不难了解为什么孔子一再赞叹颜回这个得意门生了。 讲了内在的修养以后,下面讲到外用。 各有千秋 季康子问:仲由可使从政也与?子曰:由也果,于从政乎何有?曰:赐也,可使从政也与?曰:赐也达,于从政乎何有?曰:求也,可使从政也与?曰:求也艺,于从政乎何有? 季康子,鲁国的大夫、权臣。有一天向孔子打听他学生的才干。孔子一一作答。由此我们可看出这些学生们的性格,同时也可看出孔子认为从政所必备的学养。季康子首先问起有军事统帅之才的子路,是不是可以请他当政?孔子说子路的个性太果敢,对事情决断得太快,而且下了决心以后,绝不动摇。决断、果敢,可为统御三军之帅,而决胜于千里之外。如果要他从政,恐怕就不太合适,因为怕他过刚易折。 季康子接着问,请子贡出来好不好呢?孔子说,不行,不行。子贡太通达,把事情看得太清楚,功名富贵全不在他眼下。聪明通达的人,不一定对每件事盯得那么牢。比如说桌子脏了,擦一下好不好?通达的人认为擦不擦都是一样,因为擦了又会脏,不擦也可以。如果有人说一定要擦,通达的人说擦也可以,擦了总比较干净,那擦就擦吧!总之,把事情看得通达,像这样的人,往往可以做大哲学家、大文学家。因为他有超然的胸襟,也有满不在乎的气概。但是如果从政,却不太妥当。也许会是非太明而故作糊涂。 说到这里,想起一个笑话。当然在正史上是没有这段记载的,只是一个笑话。传说孔子周游列国,被困在陈蔡之间。有一天学生出主意,说大家太饿了,前面有一大户人家,去借点米来。最初是子路自告奋勇前去敲门。出来一位老头子,问起是孔子的学生来借米,于是写个字叫他认。认出了,不必借,免费招待全体师生的食宿,如果认不出,一粒米都不借。子路一想,我们跟夫子专门学文学,还有什么问题。于是满口答应了这个条件。老头子就写“真”这么一个上“直”下“八”的字让子路认。子路看了后说:“这是真字嘛。”老头子听了,把门一关说:“你回去告诉你老师,不借。”子路纳闷地回来报告孔子,孔子听后对子路说:“我叫你不要去,你偏要去。这个年头,饭都没得吃,你还‘认真’干嘛?”子夏听了,便自告奋勇再去借米。到了那家,自我介绍是子路的同学,也是孔子的学生。那个老头子还是写先前那个字给子夏认。子夏心想,刚才子路吃了瘪,于是答一个反义字,对老头子说:“这是‘假’字嘛!”老头子听了把门一关说:“你更不行。”子夏回来把经过一讲,孔子听了叹道:“你这个人真糟糕,作人有时候也要‘认真’的呀!” 这就是说两边都做得通,表面看来,就称为达者,谈到这里,同时又想到陶渊明的《归去来辞》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,也是“达”的一字范围。当时五斗米的数字很大,等于现在一万上下的月薪。可是陶渊明不干,回家去了。不过只有他才做得到。过去,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:“不干,不干,回家去吃老米饭!”折腰就是行个礼,鞠个躬嘛!不是真把腰折断了,半斗米都干。试看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,他门前可以栽五柳,起码要五十多坪地,拿到现在可以盖栋四层楼,还可以发笔财。我们现在在工业社会里做个小市民,房子是租来的,前面连一棵芭蕉都种不下,不要说五柳了。他说“携幼入室,有酒盈樽。”过去在大陆上的人家,自己酿得起酒的,起码是中产阶级的家庭了,他当然可以在家吃老米饭。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”试看他的房子,空地有多大,好像是台北市的新公园一样,竟有三条大路都荒芜了。种竹卖笋也可卖他几千块钱一个月,他当然不为五斗米折腰。由此可见,陶渊明是有资格作个通达的达人。 所以孔子说子贡通达,但是达者不一定肯从政了。 季康子再请教冉求是否可以从政。孔子说,冉求是才子、文学家。诗、词、歌、赋、琴、棋、书、画,样样精通;打高尔夫、跳现代舞都能来。名士气味颇大,也不能从政。 换句话说,如果把他们三个人凑合起来,不愧是大政治家的材料。为什么呢?具有刚毅果敢的精神,这是子路的长处;但还要有宽大的胸襟,也就是所谓任劳任怨的气度,这就要子贡的达。任怨尤其难;当一个计划、一个政策没有实施以前,如有人骂你混蛋时,只好低下头让他叫骂,等做出成果再说。当然,真做成混蛋就要命了。同时要见闻渊博,知识丰富,多才多艺。这“果、达、艺”三个简单的字,包括了那么多,由此可见政治家还须兼备艺术家、诗人的修养才行。 从另一面看,季康子问到这三位学生,孔子都不放行,也是因为季家当时在鲁国为权臣,气势嚣张跋扈,孔子不愿让自己学生去插上一脚。当然在学生这方面也不会愿意去。所以他故意推辞掉,虽然所讲的都是事实,但是如果说他们不能从政,却也不尽然。子贡后来相卫,每次主政,国际局势就摆平了。当时时代之乱,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子贡有这样的才具,而孔子为什么硬说他不行呢?实际上是孔子当时看这些学生都可以独当一面,无奈季康子这个老板不对路,所以连一个都不让他去。说句老实话,在学问上讲,一个从政的人,对于这三种人的才具都需要。第一性情要养得通达,胸襟不可那么狭隘,不要有一点事就想不开,一句话就放不开,否则成就就太有限了。其次要处事果决、刚毅,下了决心,又能坚定不移,才不会受环境的影响。第三要多艺,样样都知道。政治生涯很痛苦,生活枯燥无味,比科学家还痛苦。每天接触的,都是痛苦烦恼的事,都在是非中讨生活。这个对,那个不对,老张来说老杨,老杨又来说老李,几乎没有一件愉快的事。所以自己要有艺,胸襟有超然的修养。我有一个做医生的朋友,每天接触到的都是痛苦的病人,看到的是愁眉苦脸,听到的是痛苦的呻吟,乃至呼天抢地,喊爹叫妈的声音。所以他一下班以后,回家就从事仑e画,几十年下来,他那种半中不西的画,意境很高,许多名画家,都非常佩服。想买他的,他不肯卖,于是向他要一张,他说送一张还可以,立即落款送一张。这是讲艺的价值,所以从政还要有文学的修养、艺术的情操。 爵禄不能移——闵子骞 上面说明了学问与从政的关系;下面则说到闵子骞不为费宰。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。闵子骞曰:善为我辞焉,如有复我者,则吾必在汶上矣。 季家找孔子第一流的学生从政,他们当然不会干。于是他私底下来拉一个人——闵子骞,孔子的学生,名损。是一个有名的孝子,二十四孝中就有他。比孔子少十五岁,年纪比别的同学大一点。季家请他去当“费”这个地方的行政首长。当时“宰”的官职,比之现代,讲小一点大约是县长、行政督察专员;讲大一点,就是请他当省主席了。闵子骞听到了,就告诉传话的人说,您好好替我辞掉他,我不会做的。而且,如果有第二个人再来对我说这件事,对不住,那时候我出国去了——已经过了齐、鲁两国交界的汶水了。也就是说如果一定再来逼我作这个官,我立刻就走,离开鲁国。 从这一节记载,我们知道:第一,闵子骞是有名的孝子,他的人品德行非常好。第二,当时他对官位、功名、富贵看得淡如浮云。人家要他作官,反而会把他逼走了。第三,当时鲁国上下的知识分子,对鲁国的权臣季家,没有一个满意的,不愿意做他的官,尤其是孔子这一些学生。但是有一个人在那里做事,那是冉有。有关季家的事,有时孔子就找冉有。 讲了这几段,老是讲这一类的事,未免太单调。到此文章有了起伏,又由绚烂归平淡,下面编进了另外几个人的事,虽平凡,而意义深远。 伯牛有疾,子问之。自牖执其手曰:亡之,命矣夫!斯人也,而有斯疾也!斯人也,而有斯疾也! 伯牛是孔子的学生,姓冉,名耕。他有病,孔子亲自去看他,孔子待学生有如自己的子女一样。孔子在南面的窗子外,伸手拉住他的手,感叹说,他快要死了,真是命运,这个人,为什么生这种病!这个人,为什么生这种病!重复了两句,无可奈何地走了。 这节很简单。但是伯牛究竟生的什么病?不知道。到了后世及近代,有人特别指出这一段。有一派人受西方文化的影响,说是肺病,会传染,孔子怕传染,所以不进去,在窗子外握到他的手问病。又有人讲不是肺病——十九世纪威胁人类的才是肺病;二十世纪威胁人类的是癌症;我想二十一世纪一定会是精神病。这话是真的,精神病将来会越来越严重,现在已经开始了。物质文明虽进步,给人类带来许多生活的方便,并没有为人类带来幸福,只是带给人类更多心灵上的痛苦。这种痛苦的结果,将来又导致心理变态、精神分裂而至于现在已开始增加的精神病。这是闲话,顺便带过。又有些学者说伯牛得的是麻疯病,所以孔子不敢去碰他。那么学生想办法,让孔子握了他一只手,在外面感叹,啊!为什么得了这个病呢?这是什么病呢?不知道嘛!当然没有人讲这是花柳病,因为在明朝以前,中国医书上的记载,没有这种病。这是后来从外国进来,在古代中国医学称“广疮”,因为这种花柳病是广东进口来的,而广东是与外国接触最早的通商口岸,由此证明花柳病是外国来的。这几种病都不是,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?不知道。那么这篇书,对于这种问学生的病,重复了两句,有什么了不起呢?战国时候,吴起在魏国为将,他的士兵屁股上生疮,吴起这位大将军、总司令,居然用嘴替他把脓吸出来。吴起如此作为是手段,孔子如此做,则出于仁慈。 李斯的老鼠哲学 讲到吴起,顺便讲一段儒家末流支派的插曲。 我们都知道孔子传道给曾子,曾子写了篇心得报告《大学》。曾子传道给孔子的孙子子思,子思又写了篇心得报告《中庸》。子思则传道给孟子,孟子不错,写了不少论文。至于荀子,也有一部著作传世,但到底有点掺水了。而且他的学生出了几个半吊子,像李斯、吴起这些人便是例子。 就李斯来说吧!我们如果讲政治哲学史,李斯的哲学是什么呢?我们可以叫他是老鼠哲学。什么是老鼠哲学呢?先要了解人类思想与历史演变有绝对关系,我们只要翻开《史记》一看《李斯传》,就可知道李斯的老鼠哲学了。李斯少年时跟荀子念书,他当时很穷,时代到了孟子以后的战国末期,人都现实了。世界越乱,人心越现实;国家社会安定了,仁义之心、道德之行才比较常见。李斯的思想,后来影响秦始皇,就是被现实所困而来。他有一天上厕所,不是现在的抽水马桶,是古时农村社会的大粪坑。又深又大,坑上放一块木板,人就蹲在板上大便,谓之蹬坑。这种粪坑,更重迭远望如高楼。坑深的,大便落坑,时间长,声音大,每把偷粪吃的老鼠惊吓逃散。一天,李斯这个穷小子蹬坑,看到粪坑老鼠,又小又瘦,见人惊逃的仓皇样子,十分可怜。后来又看到米仓中偷米吃的老鼠,又肥又大,看见人来,不但不走避,反而瞪瞪眼很神气的样子。李斯觉得很奇怪,仔细一想,结果给他悟出一个现实的道理来了。原来又瘦又小见人就逃的老鼠,是无所凭藉;而又肥又大见人不避的米仓老鼠,是有所凭藉的。分别在此而已。凭藉,就是有本事,有靠山,或有本钱之类。李斯悟出道理以后,于是向老师荀子报告,不要读书了。荀子问他不读书要去干什么?他说要去游说诸侯,求功名富贵。荀子说,你还不行,学问还没有成就。李斯说,人穷到饭都没得吃,还去讲什么学问道德?这像什么话!老师一听这种话就说,你这个学生这种思想真糟,你去吧!就这样把李斯开除了。结果李斯碰到秦始皇这样一个混蛋,两个搞在一起,于是把一个国家搞得民不聊生。“鼠目寸光”,只搞老鼠哲学注重现实,不知仁义道德为何物的结果,自秦始皇身死沙丘之后,李斯也自家难保。所以在他父子临刑的时候,他对儿子说:“此时要想和你牵黄犬出东门也不可能了。” 李斯搞老鼠哲学,为什么会被他弄成功呢?这就要看当时的环境。春秋战国三四百年动乱下来,民穷财尽,不止经济上贫困,人才也都完了。真正人才的培养,总要百多年来的安定社会才行。不谈别的,就说溥儒的画吧!人家说真好,别无第二人。我说你认为溥儒的艺术好,但可知他成本多大?满清以孤儿寡妇率领了两三百万人入关,三百年来称帝,在宫廷里就培养了这样一个艺术家。你说成本多大?譬如李后主的词好。当然好!“车如流水马如龙,花月正春风。”真好!但成本多大?一个万乘之尊,玩掉了一个国家,才写出这样的词。别人的确写不出,在气魄上,没当皇帝的人,硬写不出那种境界。如果是个穷小子站在西门町的大街上,可能便写“车如流水马如龙,口袋太空空。”所以说一个国家的人才,要几百年社会安定的文化才能培养得出来。但战争一来,又都光了。因此到了战国时代,只有苏秦、张仪这两个半吊子的同学,玩弄了天下。他们是当时的骄子,如果把春秋时代的子贡、子路这班人才,来与苏秦、张仪相比,子贡、子路一定连正眼都不看他们。可是到了战国末期,像苏秦、张仪等的人才,也过去了,如李斯这些人居然也出来旋乾转坤,大摆乌龙了。由此可见当时人才之荒的严重。历史是要这样看、这样读的。不能光读故事,要把环境、地理,一切搞清楚才能了解。到了汉高祖、项羽出来的时候,人家说汉高祖是流氓出身。那时候,没有什么流氓不流氓,四百多年战争打下来,再给秦始皇、李斯两个家伙一搞以后,根本天下人各个都是如此,又岂只是汉高祖?文化的重行建立,是在汉文帝、汉武帝的时候,其中有近百年空档,几乎可以说没有文化,所以汉文、汉武对于文化整建的功勋,的确是可圈可点的。吴起也是荀子的学生,同样是没有毕业的,都是书不要读了,追求现实名利的角色;这就看出当时文化演变的衰退情形。吴起后来当大将,有个士兵生疮,吴起用口替他吸出脓血。这一来,士兵的母亲哭了,他说孩子的父亲当年生疮,吴大帅也是这样待他,所以为吴大帅卖了命;如今又对我儿子这样,这条命又要卖给吴大帅了。 我们为什么说到这些,是因为这节书引起的。我们现在再回到原文:找不出伯牛的病在什么地方,而孔子在伯牛临死之前,还来握握手,看他一下。看他一下这件平常的事,却慎重地把它记载下来,编在《论语》里。可见平凡中有值得研究的地方。 伯牛的病,是个很大的疑案。我们暂时把它保留在这里,等到以后再来讨论。至少有一个字,我们可以在这里讨论:“亡之,命矣夫!”的“亡”,在古人的解释,认为孔子当时握着他的手,很悲伤地感叹,他得了绝症,这真是命!但是我的看法,古文中“亡”字往往与“无”字相通。拿白话文来解释,是孔子很伤感的说,命真不可信吗?真没有命运吗?意思也是说像这样好的人,怎么会这样短命? 不在愁中即病中 我们在中国文学里,对于人生常有“贫病交加”的悲叹。现在上面说的是一个人的病,下面便要说到一个人的贫。世界上贫病交迫的人太多了,这是我们应该用心致力的地方。所谓行仁道,就是要从社会整体的环境来均富。拿现在的政治术语来说,就是要达到全民的富强康乐。 有一个朋友,过去地位很高,也是部长级的,现在有七八十岁了。前两个月碰面,看他气色很好,相逢便问年,他很风趣的说:“我是望八之年”。他来个谐音答话,自我幽默一番。这位朋友,现在蛮穷的,他常说人世上的两个字,自己只准有一个字,决不许同时拥有两字。什么字呢?“穷愁”两字。凡“穷”一定会“愁”,穷加上愁就构成穷愁潦倒。他虽然已到望八之年,因为只许自己穷,绝不再许自己愁,所以能“乐天知命而不忧”。他真的做到了,遇见知己朋友,仍然谈笑风生。另外一个人还告诉我关于他的故事说:某老还是当年的风趣。他虽然穷,家里还有一个跟了他几十年当差的老佣人,不拿薪水,在待候他。有一天,他写了一张条子,叫老佣人送到一个朋友那里,这个朋友知道他的情况,又是几十年的老交情,他有条子要钱,当然照给。这一天他拿了一千块钱,然后到一家饭馆,吩咐配了几样最喜欢的菜;身上的香烟不大好,又吩咐拿来一听最喜欢抽的英国加立克牌的高级香烟。一个人慢慢享受,享受完了,口袋里掏出这一千元,全部给了茶房。茶房说要不了这许多,要找钱给他,他说不必回找了,多余的给小费。其实连那听外国香烟在内,他所费一共也不过三四百元。茶房说小费太多了,他仍说算了不必找了。他以前本来手面就这么大,赏下人的小费特别多,现在虽穷,还是当年的派头。习惯了,自己忘了有没有钱。所以朋友们当面说他仍不减当年的风趣,他听了笑笑说,我就要做到这一点,两个字只能有一个。穷归穷,绝不愁,如果又穷又愁,这就划不来,变成穷愁潦倒就冤得很。社会上贫病交迫的人很多,要想心理上不再添愁,这个修养就相当高了。 本篇上文提到伯牛的病,下面就提到颜回的穷。 子曰:贤哉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。人不堪其忧。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回也! 这几句话看起来非常简单,但是要自己身体力行,历练起来,就不简单了。孔子第一句话就赞叹颜回,然后说他的生活——“一箪食”,只有一个“便当”。古代的“便当”就是煮好的饭,放在竹子编的器皿里。“一瓢饮”,当时没有自来水,古代是挑水卖,他也买不起,只有一点点冷水。物质生活是如此艰苦,住在贫民窟里一条陋巷中,破了的违章建筑里。任何人处于这种环境,心里的忧愁、烦恼都吃不消的。可是颜回仍然不改其乐,心里一样快乐。这实在很难,物质环境苦到这个程度,心境竟然恬淡依旧。我们看文章很容易,个人的修养要到达那个境界可真不简单。乃至于几天没饭吃,还是保持那种顶天立地的气概,不要说真的做到,假的做到,也还真不容易。颜回则做到了不受物质环境的影响,难怪孔子这么赞叹欣赏这个学生。三千弟子只有他做得到这个修养,而他不幸三十二岁就短命死了。近代人研究孔孟思想的,认为颜回是死在营养不良。虽然是一句笑话,但是大家对营养还是要注意到才对。 学问的鸿沟 说到这里,峰回路转,又转出一个高峰。 冉求曰:非不说子之道,力不足也。子曰:力不足者,中道而废。今女画。 这节文字,就是说冉求有一次对孔子说,老师!你不要骂我们,老是说我们不努力。我们对于你的学问非常景仰,只是我们做不到,力不能及。孔子说,你这话错了。做了一半,无法克成其功,这是力量不足的缘故。可是你根本还没有开始做,怎么知道无法做成呢?“今女画”,并不是说“你学画去了”,是说你冉求,自己把自己划在一个界限内。孔子的意思说,你不管做不做得成功,只要你肯立志,坚决的去做,做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,这便是真正的努力。现在你自己划了一个界限,还没开步走就先认为自己过不去,这不是自甘堕落吗? 接着就讲到真正的作学问,孔子说要作到什么程度呢? 子谓子夏曰: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。 先谈什么叫“儒”?这个中国字,根据《说文解字》的另一种解释:“儒”是人类社会所需要的人,所以在“人”字旁边加一个需要的“需”字,便成了儒。我们再看“佛”——“弗人”,不是人,是超人。“仙”——“山人”,有如高山流水。“需人”则是人类需要他,社会当中不可缺少的人,这就是“儒者”。我们都称孔孟思想为儒家学说,但是究竟要什么样子才能叫“儒”呢?孔子在这里提出来分为两种:一种叫君子之儒,一种叫小人之儒。如果再进一步参考《礼记》中的《儒行篇》,便有很多儒者类型的标准。一个儒者应当有怎样的行为,他的作风以及人格的规范,在《儒行篇》中,说得很清楚,也包括孔子在这里所提两种儒者之一的君子之儒行。 我们现在来说,什么叫小人儒?书读得很好,文章写得很好,学理也讲得很好。但除了读书以外,把天下国家交给他,就出大问题,这就是所谓书呆子,小人儒。所以处理国家天下大事,不但要才德学三者兼备,还要有真正的社会体验,如果毫无经验,只懂得书本上那一套,拿出来是行不通的;不知道天下事的现实情状就行不通。比如说,这两天美国总统到了中东,他在那里讲些什么?知不知道?如果说报纸上有新闻;报纸上登的,和原有的真话,不知相差多远。根据报纸你就可以评论天下事,这是书呆子之见。君子之儒有什么不同?就是人情练达,深通世故。如前面所讲的,子路的“果”,子贡的“达”和冉求的“艺”,都具备了,那就是“君子儒”。 知人之明 子游为武城宰。子曰:女得人焉尔乎?曰:有澹台灭明者,行不由径。非公事,未尝至于偃之室也。 子游为孔子弟子,少孔子四十五岁,姓言名偃。他出去做官,在武城这个地方为“宰”——首长。回来看老师,孔子问他在地方上得到人才没有?讲到这句话要注意,从历史可以看出,中国古代非常重视对后辈的培养。尤其在汉唐,对地方的人才,都经过慎重的选拔,并且视选才为重要工作之一。所以子游这个学生来看他,孔子的第一句话,就问他在地方上发掘到人才没有。因为任何一个地方,任何一个时代都要人才。所以孔子第一句话就问这个问题。子游说:“有个澹台灭明。”号子羽,比孔子少三十九岁,相貌很难看。中国人常用孔子一句话,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”便是指此公的故事。在这以前他曾见过孔子,我们这位老夫子,这天不知道什么事情心情不好,看见这个年轻人怪难看的样子,并不太注意他,这位年轻人没有好久就走了。不过他还是愿意做孔子的学生,学问非常好,后来成为不得了的人物。历史上记载:在南方,他和他的弟子们名动诸侯。他到哪里,各国元首都欢迎他。而且他还带有点英豪侠气。子游在武城发现了,又介绍给孔子。所以孔子后来感叹“人不可以貌相”,以外形去判定一个人才,往往会有失误。孔子自己承认错了。错了就错了,孔子非常勇于认错。 子游向孔子报告,找到了一个叫澹台灭明的人才。此人“行不由径”——这句话照古人的解释,是说走路绝不走小路。如比之现在的情况,不走小路,难道走大马路?不被汽车压死才怪——子游又说他从来没有到我房子讲过私话。对于汉代以来“行不由径”解释为“不走小路”的说法,(朱注:径,路之小而捷者。)我不同意。古时候“径者道也”,并没有说必是小路,人光走大路,不走捷径是笨蛋。难道是瞎子,小路不敢走,怕跌倒?那么什么叫“行不由径”呢?我们刚才已经讲过了,澹台灭明后来带了弟子,在南方一带,游说诸侯,名动公卿。他到哪里,各国元首都对他重视。这个人有江湖豪气,“行不由径”是说他行事从表面看来,有时不依常规,不循常道,有点满不在乎的味道,有如子贡那个“达”字的道理一样。因为他“行不由径”,所以孔子对他也看走了眼。言偃在这里讲他“行不由径”,表面看来有违常规,但是他又发现澹台灭明还有一个很大的长处——很讲义气,绝对无私,不是为了公事,从来不到子游的房里来。因此,我认为“行不由径”四字,当作此解。但我这个说法,也是“行不由径”的。此举实在并非故意,因为发现这里面有些混淆不清,只好套用孟子一句话:“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” 功成身退 这一篇上面都是讲学生的故事;下面是对当代一些人物的评论,说明待人处世的学问之道。 子曰:孟之反不伐,奔而殿,将入门,策其马曰:非敢后也,马不进也! 孟子反,是鲁国的大夫。在鲁哀公十一年这个阶段,当时鲁国有难,作战的时候,孟之反为统帅之一。孔子学生冉有也参加战役为统帅。孟子反怎样的不伐呢?有功而不骄矜,不宣扬叫不伐。古代“伐”与“矜”这两个字常常会连在一起用。“矜”是自以为高明;“伐”则为有功、有才,而自我夸耀。“奔而殿”,是说他在这次战役中打了败仗,撤退时他走在最后,拒敌掩护撤退。我们知道历史上记载,鲁国那一次是打了败仗。学军事的人就知道,打胜仗容易,打败仗难。军事中的作战计划是有两套的;这两套计划分门订立。假如当统帅的作打胜仗的计划,参谋长便应当另作打败仗的计划,然后两套计划配合起来运用。或者参谋长作打胜仗的计划,但统帅就不能再作打胜仗的计划,否则万一败了会很惨。战争不是胜就是败,但一个人又计划胜仗怎么打,又计划败仗怎么打,心理上也成问题。当然,有特殊的将才不在此限。中国历史上打败仗最有名的军事家应该算是诸葛亮,他六出祁山,每次撤退,一兵一卒都不会少,是古今以来,安全撤退成功的战略家。 在战场上打了败仗,哪一个敢走在最后面?就是平常走夜路,胆小的也先跑了,怕后面有鬼。打败仗比这还可怕。孟之反则不同。“奔而殿”,叫前方败下来的人先撤退,他自己一个人挡在后面。“殿”便是最后的意思。“将入门”这句,是说孟之反由前方撤退,快要进到自己的城门时,“策其马曰”,他才赶紧用鞭子,抽在马屁股上,超到队伍的前面去。然后告诉大家说:“非敢后也,马不进也。”他说,不是我胆子大,敢在你们背后挡住敌人,实在这匹马跑不动,真是要命啊! 孔子认为像孟之反修养到这种程度,真是了不起。这一节,我们有两点要了解。第一点,历史上每一战争下来,争功争得很厉害,同事往往因此变成仇人、冤家。尤其在清朝时候,有些人夺取了功劳,还把过错推给别人。因此引起内部的不平。太平天国的失败,就是由诸将争功所致。第二点,由此可知鲁国当时国内的人事问题太复杂,但孟之反的修养非常高,怕引起同事之间的摩擦,不但不自己表功,而且还自谦以免除同事之间彼此的嫉妒。 《论语》所以要把这一段编入,乃是借孟之反的不居功,反映出春秋时代人事纷争之乱的可怕。实际上,人事纷争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。很坦白地说,在一个地方做事,成绩表现好一点,就会引起各方面的嫉妒、排挤;成绩不好呢?又太窝囊。人实在不大好作。当时鲁国人事上也是这样情形,孟之反善于立身自处,所以孔子标榜他不矜不伐。同时以另一个观点来看,孟之反更了不起,不但自己不居功,而且免除了同事间无谓的妒忌,以免损及国家。古人说:“能受天磨真铁汉,不遭人忌是庸才。”像李陵与苏武的故事便是如此。当时李陵孤军作战,友军各怀忌心不来相救,因此被逼到投降了。司马迁为这件事向汉武帝力争,他说李陵之投降是被逼的。友军嫉妒他,不支援他,他一人带了五千士兵,孤军深入绝域,最后拚得剩下十余个人,还在奋勇拒敌,这怎么能责怪他呢?结果汉武帝发了脾气,司马迁受了宫刑。后来苏武回来,就写信劝李陵回来,李陵回信说,叫我怎么回去呢?回去以后,那些专门根据人事法规办案的人,东挑剔,西挑剔,挑剔得没完没了。我将无法辩白,实在受不了。前方作战受苦,回来碰到那些自以为懂法的专家,鸡蛋里挑骨头,一个字错了就会有罪,这叫人怎么受得了?所谓:“刀笔之吏,弄其文墨。”便是此意。 讲到这里,同时想起汉高祖大将周勃的故事。他功劳很大,到文帝时,出将入相,万人之上,一人之下。后来因事坐牢,而那个监狱的管理员,叫他坐就得坐,叫他站就得站。周勃不免感叹当年统兵数十万,一呼百诺,那种威风之神气。无奈进入监牢,受尽了窝囊,也只好叹息说:“今日方知狱吏之尊!” 讲孟之反为什么要说到这些?这便是读书不要读死书,要把书读活了。读《论语》是要懂得如何作人做事,并不是为了应付考试。 圣人也有牢骚吗? 接下来,说到孔子对于时代的感叹。我们经常批评人家发牢骚,其实,这也是人情之常。虽然有时候历史上看到发牢骚而获罪的事,但人人都有牢骚,发出来还好一点,不发出来更糟糕。孔于偶尔发发牢骚,也并不为过。 子曰:不有祝跎之佞,而有宋朝之美,难乎免于今之世矣! 先说祝跄,跄是人名,字子鱼,有口才,是当时卫国的大夫。祝是当时的官名,管宗庙、国家祭祀的官,他的资料,在《左传》鲁定公四年“祝跄长卫于祭”中有详细的记载。“宋朝”是宋国的公子,公子是世袭的官名,所谓“世家公子”,他的名字叫朝,长得很漂亮。孔子说,假使一个人没有像祝跄那样能言善辩好口才,虽然长得像宋公子朝那么帅,可是在这个社会上,还是吃不开,行不通的。所以时代变乱中的人物,不但人要帅,还要有口才。在现代社会上说来这还不够,还要有财。这是孔子对当时时代社会变乱中的感慨,我们也可以当他是牢骚吧! 我们要了解,孔子对当时的社会有些感叹,在孔子以前难道就都是好的?不!也是一样的。人与人之间,人与事之间,造成的种种烦恼,千古一律,不但中国,外国也一样的。所以我们不要以为古代蛮好,现代却差了。后代的人看我们现在,还认为比他们好。这是世道人心,千古以来一样的道理。所以我们念古书,并不是要退回去作古代的人,主要的是要懂得如何作今天的人。 上面看孔子发了一顿牢骚,他向现实低头了没有呢?他始终不低头。 子曰:谁能出不由户?何莫由斯道也! 孔子虽然对时代那么感叹,但是他认为还是要走正道才对。一个君子不要对现实低头,最后的胜利,最后的成功还是归于正道的。他举例说“谁能出不由户?”大门里的门为户。他说哪一个要出外的人,能够不经过门户出去呢?出了门才走上正路,人一定要走上正路的,走邪门,行左道,终归曲折而难有结果。 这一段,也是说人一定要有作人的标准。尽管许多人,不走正道而得意一时,最后还是有问题。不过许多人还是只顾目前,不顾自己的后果。虽然我们看到不少人作恶多端,却仍然安享天年,但是这笔帐终归有来世结算的。 百无一用是书生 子曰: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。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 “质”是朴素的文质;“文”是人类自己加上去的许多经验、见解,累积起来的这些人文文化。但主要的还是人的本质。原始的人与文明的人,在本质上没有两样。饿了就要吃饭,冷了便要穿衣,不但人类本质如此,万物的本质也是一样。饮食男女,人兽并无不同。但本质必须加上文化的修养,才能离开野蛮的时代,走进文明社会的轨道。 所以孔子提出“质胜文则野”,完全顺着原始人的本质那样发展,文化浅薄,则流于落后、野蛮。“文胜质则史”,如果是文化进步的社会,文化知识掩饰了人的本质,好不好呢?孔子并没有认为这样就好,偏差了还是不对。文如胜过质,没有保持人的本质,“则史”。这个“史”,如果当作历史的史来看,就是太斯文、太酸了。我们要拿历史来对证:中外历史都是一样,一个国家太平了一百多年以后,国势一定渐渐衰弱,而艺术文化,却特别发达。艺术文化特别发达的时代,也就是人类社会趋向衰落的时候。如罗马鼎盛时期,建筑、艺术、歌舞等等随之渐渐发展,到了巅峰时期,国运即转衰微了。所以孔子说: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这两样要均衡的发展。后天文化的熏陶与人性本有的敦厚、原始的朴素气质互相均衡了,那才是君子之人。 整个国家文化如此,我们个人也是如此。所以我有时也不大欢喜读书太过用功的学生,这也许是我的不对。但我看到很多功课好的学生,戴了深度的近视眼镜,除了读书之外,一无用处。据我的发现是如此,也是我几十年的经验所知,至于对或不对,我还不敢下定论。可是社会上有才具的人,能干的人,将来对社会有贡献的人,并不一定在学校里就是书读得很好的人。所以功课好的学生,并不一定将来到社会上做事会有伟大的成就。前天在×大考一个研究生,拿硕士学位,很惭愧的,我忝为指导老师。还好最后以八十五分的高分通过了。这个孩子书读得非常好,但是我看他做事,一点也不行,连一个车子都叫不好。书读得好的,一定能救国吗?能救国、救世的人,不一定书读得好。假定一个人书读得好,学问好,才具好,品德也好那才叫做文质彬彬,“然后君子”,算是一个人才。所以我常劝家长们不要把子弟造就成书呆子,书呆子者无用之代名词也。试看清代中叶以来,中西文化交流以后,有几个第一名的状元是对国家有贡献的?再查查看历史上有几个第一名状元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?宋朝有一个文天祥,唐朝有一个武进士出身的郭子仪。只有一两个比较有名的而已。近几十年大学第一名毕业的有多少人?对社会贡献在哪里?对国家贡献在哪里?一个人知识虽高,但才具不一定相当;而才具又不一定与品德相当。才具、学识、品德三者兼备,这就是孔子所讲的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不但学校教育要注意,家庭教育也要对此多加注意。 人性的基本问题 关于“文质彬彬”一节,再深入就要进入个人具体的修养,和人性本质问题。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?这是哲学上一大问题。中国哲学的基本,几千年来讨论这个问题,都无法下定论,西方哲学也讨论这个问题。我们根据孔孟思想,认为人性的本质,本来是善良的。最有名的《三字经》,第一句话就引用孔子“人之初,性本善。”不善都是后天学坏了的恶习气。所谓: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”孟子也曾举例,说明人性基本是善的。他说,我们走在路上,看见一个小孩子掉下井里去,第一个念头,第一件事一定是救人,不管这个孩子是谁,是仇人的孩子,或是自己的孩子,一定只要救人,所以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。仁爱、慈悲的心各个都有。其次,人看到悲惨可怜的人,心里一定为他难过。由此可见人心是好的。 相反的,如荀子主张人性天生是恶的。举例来说,如果一个母亲生了双胞胎,当其中一个孩子要吃奶的时候,另一个孩子又哭、又闹,把奶抢过来自己吃,可见人性是恶的。荀子认为人之为善,是后天的教化慢慢塑造而成。在孔子、孟子和荀子之外的另外一说,便是与孟子同时的告子,他认为人的本性,既不好也不坏。他说人性好比木头,以圆规一量可做成圆形,用矩一量又可做成方形。墨子也是这种主张:他说人性像白丝布一样,要把他染成黑的就是黑色,染成红的就是红色。人性无所谓善恶,善恶都是后来的染色。现在教育上“可塑性”的观念,便和此相近。于是,人性是善是恶,或不善不恶,哲学上几千年来都在争论。中国如此,外国也如此。 但是这些学理到今天还没有给人类以公认的定论,至少在学术思想上是如此。所以我们常常提到人类的文化非常滑稽。中国人五千年文化历史,西方人也有几千年,同样的吹牛认为人类最伟大,最了不起——自吹是万物之灵。但在万物的心目中,如猪、牛、鸡、鸭来看人类,说不定认为人是万物中最可恶的东西,既狡诈又凶残,因为人类专门杀害它们,吃它们。可是我们万物之灵的人类,虽然有了几千年文化,但对几个基本问题,却仍然都没有肯定的答案。例如:我们的生命究竟从哪里来?人性究竟是善的或是恶的?人类自己认为哲学、宗教、科学等累积的文明,已经征服了太空,这也是吹牛。严格说来,人类今天的文明,只能说开始向太空进军,太空并没有被我们征服。虽然进到了太空,人类自己切身的问题,仍如几千年来一样,还是没有解决。科学上为什么要到太空去?主要目的还是要追求生命的来源。今日科学的物质文明虽然发达,但科学的基本精神还是在追究这种问题的根源。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追出来,却把这套探讨的技术,发展到物质文明上去了,因此便形成今天文化的趋势。 我们不要把问题扯远了,人性的形上形下问题,以后再讨论。以上所谓正反双方的理由都不太充分,而且有问题。现在我们回来单单讨论人类本性的这个“质”究竟怎样?这个问题也很难讲。不过人类原始的本性——质——是比较直爽的,我们看一个小孩子所表露的动作,纵然打破了东西,做错了事,他那个样子都蛮可爱的,因为他没有加上后天的颜色,还是人性的本质。假使人长大了,都还是这样,好不好呢?且看我们流传的一两则哲学性的笑话,供给大家做研究性的参考。 还是老虎可爱 有一个老和尚,收养了一个很小的孤儿,才两三岁就带到山上。关着门不使他与外界任何人接触,也不教他任何事,到抚养成人了,有一次老和尚下山去,一个朋友来访,问这个小和尚,师父哪里去了?这个小孩傻傻地说师父下山了。来客奇怪地问,你是他的徒弟,怎么什么事都不会?小和尚说,什么叫做“会”呢?客人就教他见了人,要怎么讲礼,要怎样讲话,师父回来时应该怎样对师父行礼。客人把这许多事都教给了小和尚,这小和尚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,越学越会。客人没等他师父回来就先离开了,等到师父回来时,小和尚到山门外老远去迎接,行礼问好。师父看见,奇怪极了,问起这一套举动是哪里学来的。小和尚说出经过,这个师父气坏了,找到那位朋友大吵一顿。他说我二十多年来,不让他染污上任何是非善恶的东西,保留一副人性原本的清白。结果给你这一搞就搞坏了,我二十几年来的心血白费了。我们听了这个故事,其中所包括的内涵很多,不妨从各方面去理解。 第二个故事大家都知道的,一个老和尚也是这样收了一个小孩。到了二十几岁,要带他下山,但很为他担心。就告诉他,你没有到人世间看过,现在我带你去。在城市中很热闹,五花八门,不过什么都不必怕,只有一个东西——老虎,你要注意,那是会吃人的。小和尚问老虎是什么样子,老和尚就把女人的样子告诉他,说这就是老虎。老和尚带他走了一趟,回到山上以后问徒弟,到了闹市里最喜欢的是什么?小和尚认为一切都很好,没有什么特别可动心的。老和尚又问那什么东西最可爱呢?小和尚说,最可爱的还是老虎。 这两个故事都涉及了人性,所以讨论到《论语》上的这个质字,一定要说怎样才是人的本质,也是很难下定论的。 如果质胜文,缺乏文化的修养就不美。倘使文胜质便很可能成为书呆子。学识太好的人,也很可能会令人头大。谈学问头头是道,谈作人做事,样样都糟,而且主观特别的强。所以文与质两个重点要平衡。 另外他又说出一个道理来: 子曰: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。 这是讲到质与文以后,孔子说,人生来的天性,原是直道而行,是率直的。说到这里就很妙了,人喜欢讲直,站在心理学的观点来看,一个尽管很坏的人,但也喜欢他的朋友很老实,不但老实人喜欢老实人,连坏人也欢喜老实人,从这里就可以体会到,人应该作哪一种人才对。人都喜欢别人直——诚实,即使他自己不诚实,至少对于老实人,肯上他当的,还是喜欢。从教育上看,任何一种教育,都是教孩子要诚实,不要撒谎,可是人做到了没有?不可能。 就我来说,十几年前,我有一个孩子还小的时候,每逢晚上,来访的朋友太多,简直没得休息,有时感到很烦,有一天实在疲劳,也知道有位先生一定会来访,我就交代孩子:“我去楼上睡觉,有人来访,说我不在。”结果这位客人来了,我孩子说:“我爸爸告诉我,他要睡觉,有客人来就说不在!”应该骂孩子吗?不应该,我们要求他要诚实,他讲得很诚实,他很对,不对的是我们,那么人到底应不应该率直?呆板的直,一味的直,会不会出毛病?这都是问题。所以人生处世的确很难,有时候作了一辈子人,自己越作越糊涂。但根据孔子的话,人生来很坦诚,很率直。试看每一个小孩都很诚恳,假定在幼稚园发现了一个会用心机的孩子,那这个孩子大成问题,不是当时身心有问题,就是将来长大了会成为问题人物,但绝大部分的小孩都不会用心机。不过人慢慢长大了,经验慢慢多了,就“罔”了。 这个“罔”字做什么解释呢?平常用到迷惘的惘,在旁边多了一个竖心旁。罔字的意义,代表了虚伪、空洞。“罔之生也”,一个人虚虚假假地过一辈子。虚伪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,纵然有时会有些好际遇也是侥幸意外免去了祸患,并非必然。必然是不好的结局。这两句话是说人天生是率直的,年龄越大,经验越多就越近乎罔。以虚伪的手段处世觉得蛮好的,但是结果一定不会好,纵然好也是“幸而免”。可是“幸而免”是万分之一的事,这种赌博性的行为,危险太大,是不划算的。 楼下黄金楼上人 说到这里,孔子又转了另一个道理,他认为要把学问作好,不是一件痛苦的事。 子曰: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 这在教育上是一个大问题,世界上谁不想作好人做好事?都想做。有很多人知道应该怎么做,道理都懂,可是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。前面我也曾经提到,许多人“看得破,忍不过。”比如说:算了吧!生活简单一点吧!这是看破了,但到时候却忍不过。看到不义之财,第一个念头是不要;多看一眼,眼睛就亮了;再看一眼,眼睛就发红了。 历史上有个故事,是说三国时的管宁与华歆,管宁是有名的高士,后来他一生不下楼。最初与他的同学华歆一起读书,两人一起挖地。管宁挖到一块黄金的时候,视黄金如泥土一样地丢开了,看都不去多看一眼。而华歆走去多看了一眼,才不再去管它。就这样管宁和华歆绝交了,或许有人会说管宁未免太不近人情。但古代历史记载简单,事实上他们两人同学,感情如此好,管宁已经观察华歆很久了,再加上这一件事情,他断定华歆是不安于淡泊的。果然后来华歆扶助曹丕篡汉,成了千古罪人,虽然文章非常好,但是他变成了反派的文人,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小人之儒。所以管宁当华歆地位高了,他就永远不下楼,意思是你虽然有了政治的权力,但我就不踏在你的土地上,这就是华歆看得破,忍不过的道理。 还有“想得到,做不来”,有许多事情我们都想得到,但做起来的时候,就硬做不来。也就是说学问、道理虽然懂得,身体力行时,却做不到。所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。对做学问必须养成习惯,一日不可无它。第一篇《学而》中说,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!”那个“习”字就是要“好之”。“好之者不如乐之者”,爱好它,喜欢虽然喜欢,并不认为是生活中的一件乐趣。以现在最流行的打太极拳来说,决没有打麻将那么受人欢迎。因为打麻将的人视此事一乐也,坐在那里快乐得很,而打太极拳,知道对身体有利益,是知之者,天天打,是“好之者”,可是摸两下,觉得今天好累,明天再打,那就还不是“乐之者”。欲期学问的成就,进入“乐之”的境界,就太不简单了。我们对于部下或者子女的教育,就要注意这一点,看他乐于哪一面,就在哪方面培养他。就算爱打麻将,也可以培养他,当然不是培养他去打麻将,而是将他打麻将的心理转移到近似的正途发展。这才是师道的原则,不但对人如此,对自己修养学问也要如此,但是孔子下面又说一句话: 子曰:中人以上,可以语上也。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。 这是说人的智慧不能平齐,姑且把它分作上、中、下三等的差别。中人以上的资质,可以告诉他高深的理论;至于中人以下的资质,在教育方面,教导方面,对他们就不要作过高的要求,不妨作低一点的要求。但中人以下的人,他们的成就,又不一定永远在中人以下,只要他努力,最后的成就,和中人以上的会是一样的。这在历史上可以举很多的事例来说明的。凡当过老师的,作过领导人的,都能体会孔子这一段话是绝对正确的。 我误聪明 上面的话,都是孔子从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。”的话一直讲下来的,是教育的道理,也是作领导人的原则。大凡领导人的时候,对部下先要认识。看他的能力若是中人以下,却把较高的任务交给他,那一定糟糕。教育的原理也是一样,对自己子女的教育更要注意,千万不要“儿女都是自己的好”,对自己的儿女也要看情形,“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,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。”教育后代,只是希望他很努力,很平安的活下去,在社会上做一个好分子,这是最基本的要点,并不希望他有特殊的地方。像苏东坡,名气那么大,在文人学者中,他实在好运气。比苏东坡学问好的人,不是没有,可是苏东坡在宋朝,名闻国际,几个皇帝都爱他。当时日本、高丽派来的使臣都知道,甚至敌国的人都知道,当时金人所派来的使臣,第一个问起的就是苏东坡和他的作品,他的文章、诗词,中外传扬。后来他在政治舞台上受到重重打击,便写了一首感慨的诗说:“人人都说聪明好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但愿生儿愚且蠢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”我们从苏东坡这首诗上看到人生。他无限的痛苦、烦恼。所以学问好,名气大,官作高了,没痛苦吗?痛苦更多,这是我们从他这首诗了解的第一点。第二点,从这首诗看苏东坡的观点就很可笑了,试看他前两句,不但他有这个感觉,大家也有这种感觉;第三句也蛮好的;第四句毛病又出在他太聪明了。世界上哪有这种事?!生个儿子又笨、又蠢,像猪一样,一生中又无灾无难,一直上去到高官厚禄,这个算盘打得太如意了。这是“聪明误我”?或是“我误聪明”呢?就人生哲学的观点来看,如果当苏东坡的老师,这一首诗前三句可打圈圈,末句不但打三个××,还要把苏东坡叫来面斥一顿:“你又打如意算盘,太聪明了!怎么不误了自己呢?” 以上中间这一段,几节连起来,是讲人生作学问的道理,跟着说的牵涉到政治的问题。 政治与宗教 樊迟问知。子曰:务民之义,敬鬼神而远之,可谓知矣。问仁。曰:仁者先难而后获,可谓仁矣。 这个“知”念“智”,为智仁勇的智,古代知智相通。樊迟,这位孔子的学生,不必介绍了,上次驾车的就是他。有一天他问孔子,什么叫真智慧,这个知包括了科学、哲学,但在这里却偏向于政治哲学。孔子答复得很妙:“务民之义,敬鬼神而远之,可谓知矣。”务民是什么?是领导人,作一个从政领导的人便是务民,意思是他所领导的事务是为老百姓服务的。“敬鬼神而远之”,这句话我们中国人都知道是孔子的名言。孔子不相信宗教吗?他非常相信,他认为鬼神是有,但与人是两路。所谓“天道远,人道迩。”鬼神是天道的问题,离我们很远。我们现在活着都是人道——“人道迩”,政治、教育、经济、军事、社会都是人道的事,不要以鬼神为主,所以敬鬼神而远之,是敬而远之,不是不信。过去,尤其是现在,一谈到宗教,人们就说迷信,这种态度我非常反对,持这态度的人“懂不懂宗教?”是一个问题,如说:“不懂,是迷信何必去懂他?”这样便是大迷信。为什么呢?因为迷信自己嘛!对于一个东西,内容还不懂,就随便下定义,这不是迷信吗?迷信,就是迷糊不知道而相信,这才叫迷信,现在你对宗教不知道而下了这个定义,这是大迷信。孔子绝不迷信,“敬鬼神而远之”,这就是知。 这是个大问题,中国古代历史,西方古代历史,几乎政治与宗教没有分过家。我们历史上的秦始皇、汉高祖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一路下来,几乎没有一个皇帝没有和宗教发生过关系,不管他是信仰或反对。外国也一样。 讲到这里可以告诉大家一个事实,当南越已故总统吴廷琰未去世前,有位神父,陪一位也是教书的外国神父,到我家里来访问,说是由教廷来的。我一听这件事,颇头大。我声明如果视我为代表中国的某一宗教徒,我不愿谈话,因为我不能代表任何一个宗教。他说就因为我不代表任何一个宗教,比较超然,所以要访问我。我说我首先告诉你,请你转告他们。我曾经在香港对宗教人士演讲,提到二十一世纪之时,所有宗教的外衣都必须脱掉,所有宗教的大门都必须打开,而且各宗教要联合起来共同服务,追求人生、宇宙的真谛,二十一世纪的文明,才能够建设。我说也许言之过早,但是你们可记录下来,将来必定如此。为什么呢?假使不脱掉宗教的外衣,不打开宗教的大门,还是闭关自守,对所有宗教而言,便有八个字的定论——“关门主义,自杀政策。”宗教是谁在排斥?并不是宗教之间的斗争,而是自然的发展,科学文明在捉弄宗教。后来他问到南越的事情,天主教与佛教之间在南越的问题。我说现在你可以记录我的话了,我是中国人,站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立场,贡献你们一个意见,世界人类文化,站在宗教的观点来看政治,好像每一个地区的政权,不过是由宗教制成的一个作品;相反的站在政治立场来看宗教,任何宗教不过是政治上的一环而已。凡是纯粹的宗教徒,最好站在政治的立场来看宗教。西方的宗教不去管,在中国的历史上,任何一个时代,政治如果扯上了宗教问题,便非失败不可。我当时认为贡献他们这个意见,非常踏实,很诚恳。现在来说更中肯,一点没错。我们中国历史上,秦汉以下,三国时的黄巾张角、元朝的白莲教,近代如红灯照、义和团、太平天国等都是政治扯上宗教关系。凡政治扯上宗教关系来玩的,非失败不可。西方的十字军东征,这么大一个战争,为了宗教的观念而起的,成功了没有?失败了,此其一。第二,政治必须仰仗历史文化的经验,当时的南越太年轻了。我不好意思讲,这是我国自己国家运气差一点的时候,自己倒楣,免谈了。严格说来,南越是小孩嘛,政治和历史文化是要久远的经验,不可像小孩子一样随便乱来的。 这些事例就是说明“敬鬼神而远之”的意义,如果讲宗教史,佛教玄奘取经回国以后,便是唐太宗捧出来的。同时唐太宗也捧道教。唐代的真正国教是道教,上朝排列朝班时道教站在第一位,佛教站在第二位,但待遇上是平等的。至于儒教,不用说,也是照捧,对伊斯兰教也很崇敬,老的基督教——景教,也是唐太宗时候到中国来的,唐太宗还替他写一个碑文,准他在广州盖庙——建教堂。唐太宗那样大的政治气派,看每一个宗教都是好的,都“请上坐,泡好茶。”他自己信什么教,他没有表示。老老实实说,后来考据他是信佛教的。但在政治态度上,他绝对公平,过去尽管没有宪法,对宗教还是公平。所以孔子说为政的领导道理与鬼神之事的关系,不能完全做迷信看。有时对工作,对政治非常有帮助。不过上面一个“敬”字很重要,应该非常恭敬。比如拿破仑,绝不迷信,他当皇帝以后,曾经把皇冠一脚踢开,认为这些皇帝的帽子算什么东西。但当他打到了伊斯兰教的国家,看到伊斯兰教的教堂,却跪下来,跟着别人一样礼拜,这就是“敬鬼神而远之”的道理,这也是最高度的智慧,不能叫迷信。信仰是个人的事,处大事时,则不能随意有所偏废。 为什么举这许多事例来说明“敬鬼神而远之”为“知”呢?要注意,孔子上面有一句话,“务民之义”,讲到一个国家领导人的智慧问题,并不是普通闲谈地,讨论鬼神这个哲学问题。 后来又问到仁这个问题。这里的仁不是讲仁的体,而是讲仁的用,作人处世的仁。孔子说,一个领导别人的人,极须要仁爱的心怀,对任何问题不要轻视,不轻视也就是儒家“敬其事”的思想。尤其领导人聪明的,往往容易轻视天下事,犯上苏东坡“我被聪明误一生”的毛病,所以任何事先从“难”的方面想,以后才能得到好的结果。先从难的方面,问题多的方面看,都研究完了,最后有一个结论,得到中道的成果,这就是仁的用。这样一来,便利了自己,也便利了别人,更便利了老百姓。 这几十年来,年轻的朋友,用西方文化的观念来处理事情——错了,不怕错,就怕不做;错了没有关系,再改。这一来,在政治上有好也有坏。有些人喜欢引用拿破仑的气魄,说他的字典里没有难字,这句话听了很过瘾,非常有气魄。但是大家想想,拿破仑并没有成功,他不会成功,如同中国的项羽一样。说到西方文化,美国除了科学以外,追根究底没有什么真东西可看;只有到欧洲去看;在欧洲只有到法国看,到了法国只看到拿破仑的凯旋门。欧洲人都崇拜拿破仑,可是像拿破仑这样的人,在中国历史上多的是,可以拣出来一打以上,这有什么了不起?一个老成谋国的人,要注意这个“难”,先难而后获,这就是用仁之道。 不在山水之间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智慧?什么是真正的爱心? 子曰:知者乐,水;仁者乐,山。知者动;仁者静。知者乐;仁者寿。 这几句话,一般的人说,“知者乐水”的意思是说聪明的人喜欢水,因为水性流动。“仁者乐山”是说仁慈的人喜欢山。如果这样解释,问题大了。套用庄子的口吻来说,“知者乐水”,那么鳗鱼、泥鳅、黄鱼、乌龟都喜欢水,它是聪明的吗?“仁者乐山”,那么猴子、老虎、狮子都是仁慈的吗?这种解释是不对的。正确的解释是“知者乐,水。”知者的快乐,就像水一样,悠然安详,永远是活泼泼的。“仁者乐,山。”仁者之乐,像山一样,崇高、伟大、宁静。这是很自然的道理,不是我故意作此解释的。 为什么不是我故意的?再看下文就知道,他说知者的乐是动性的,像水一样。仁者的乐是静性的,像山一样。这不是很明白吗?硬是断章取义,说“知者乐水”是喜欢水,“仁者乐山”是喜欢山,这是不对的。有些人的学问修养,活泼泼的,聪明人多半都活坡,所谓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、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就是这么个气魄,这么个气度。仁慈的人,多半是深厚的,宁静得和山一样。所以下面的结论:“知者乐”,知者是乐的,人生观、兴趣是多方面的;“仁者寿”,宁静有涵养的人,比较不大容易发脾气,也不容易冲动,看事情冷静,先难而后获,这种人寿命也长一点。这是连起来的意思,千万不要跟着古人乱解释:聪明的人一定喜欢水,仁慈的人一定喜欢山。那问题就很大了。 变了形的文化样品 下面两节,孔子感慨起当时的文化问题了。看起来是两节闲文,毫不相干的话。研究起来,必须要配合春秋战国的历史时代。 子曰:齐一变,至于鲁;鲁一变,至于道。子曰:觚不觚,觚哉!觚哉! 讲到春秋战国时代文化的演变,齐鲁两国,无论在东西周时期,都具有核心性的影响作用。后来的楚国、秦国,虽凭一股新兴文化的气势,左右战国时期,但始终是以国富兵强而具有影响时局的力量而已。若论文化的渊源,仍然不能离开齐鲁。鲁国乃周公之后,周朝武王统一天下,对老功臣,分封建国。周公的后代被封在鲁,保存了周代文化的精神。姜太公帮助了武王统一天下,他的后代封于齐,发展出后世道家学术的精神。换言之,姜太公一系遗留在中国的文化,可以说代表了传统道家的文化;鲁国的文化则代表了周公这个系统,也就是形成后世儒家的文化;楚的文化则为老、庄一系所形成的南方文化成分较多;墨子则代表宋国的文化,宋为殷商的后代,所以在墨子的学术思想中,保留有浓厚的夏商文化的色彩。讲中国文化史或哲学史,对这个观念应该清楚。 春秋时期,当时的文字语言并没有完全统一,交通也不便利,各国诸侯的政治措施也有了各自为政的趋向,只是大体上还保持大同小异而已。到了孟子的先后时期,鲁国保留的周代文化,也只剩一线命脉。那时候较为兴盛的,还是道家传统所流衍的燕齐文化。而且齐国比较强,是经济最发达的国家,现在山东靠海这一带地方,本来资源缺乏,因为姜太公封到了齐国,他便发展资源经济,开始制盐,不但使齐国成了产盐区,并且渔盐之利大增,后来又经管仲的一番开展,齐国的经济更发达,到了战国时期,他的国际地位,等于我们当年在大陆时的上海、现在美国的纽约。所以当时孟子、荀子这些学者,都曾到齐国转一趟,好像现在的人们都要去美国混一下一样的。这是孔子以后的事。 在孔子当时,鲁国文化,还大有可观之处。孔子的思想中,认为要把中国传统文化保留起来,乃至于振兴起来,就要以齐国的文化为基础,再加上好的转变,就可以到达当年鲁国的情况;再把鲁国的文化,提高一点水准,就可以恢复中国传统文化的“道”。这是他的一个看法,一个感叹。 下面孔子又对觚发出一个感叹。觚依考据是一种四方有棱角的酒杯,到故宫博物院,应找得出这件东西。依古人的解释“觚不觚!觚哉!觚哉!”这句话,是孔子在感叹说,这个时代什么都变了。你看嘛,这只酒杯本来是有棱角的,现在酒杯的棱角也磨平了!这里记载孔子有这个感叹。但是酒杯没有棱角有什么稀奇?孔子如果看到我们现在用的茶杯还是玻璃做的,圆圆的,孔子一定要感叹,玻璃杯啊;玻璃杯啊!我们如果连接上文看,就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了。孔子说我们的文化已经衰落了,要保持自己的传统文化,是件非常吃力的工作。除非像齐国那样,有雄厚的经济基础,能为后代文化努力,再加重整一番,可至于鲁。鲁国的文化有这样相当基础,能够把他再发扬光大一点,可以保持传统文化之“道”。可是他讲到这里,正在拿着杯子喝酒,于是就近举例说,试看看,酒杯的样子都变了!什么都在变,时代已经变了;酒杯啊!酒杯啊!他是感叹连这样一个用具、都跟着时代在演变了,人更是永远在演变,历史是拉不回来的。这是他假借酒杯对文化演变的感叹。我曾和朋友们谈起,不要感叹,感叹是没有用的。历史无法拉回。我们死了,下一代照样活下去,照样又生下一代来。我们现在要尽到自己的任务,把我们所知道的,尽量交给后一代。他们去整理,他们去发扬,那是他们的事,不要担心。一定说“人心不古”、“今不如昔”、“世道衰微”也不见得。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历史,每代历史有每代历史的精神。所以孔子说“觚不觚!觚哉!觚哉!”意思不单指这个酒杯。而是说变了,一切在变,就是这样一个感叹。 君子可欺以其方 正当孔子感叹,旁边有个学生提出了问题。 宰我问曰:仁者,虽告之曰:“井有仁焉。”其从之也?子曰:何为其然也?君子可逝也,不可陷也。可欺也,不可罔也。 宰我就是孔子说他“朽木不可雕也”的台柱学生,我认为他是身体不太好,而聪明有余,德性不大够的一个人。他有一天和孔子半抬杠,也可以说是在怀疑一个问题。他问孔子说,你天天教我们要学仁,作人做事要讲道德仁义。假使有一个人,去骗一个有仁义修养的人说,水井里有仁义。难道为了修养仁,就听他的话往井里跳?宰予这个话问得没有错,并不调皮,很实在的。他的意思是,老师你天天教我们讲仁义道德,现在世界那么坏,坏人那么多,有人来骗我们井里有道德,道德又值几毛钱一斤?要不要跳下去呢?和我们现在问:“这个社会这样坏,仁义有什么用?”是一样的。 孔子听了以后,终于笑了。他说你怎么这样想呢?一个作学问成为君子的人,并不是一个笨蛋,必须要晓得应变。孔子力赞《周易》,而《周易》的道理,便有“适变”、“随时”这两个要点。要懂得时代,适合于时代。但自己要站在中间,顺应这个变,有中心主张、中心思想。他在这里说一个君子之人“可逝也”,可以放弃自己的终身,但“不可陷也”,绝不受人家的包围、困扰,落入陷阱之中。比如说抛弃了一切,甚至抛弃了这个社会环境,抛弃了一生的功名富贵,绝不受困扰。如果说没办法,受了环境的困扰,陷进去了,在无可奈何下而拿了功名富贵,然后自说清高,那对不住,这是没有骨气,不是君子。有骨气的作法是自我牺牲,不受困扰。“可欺也,不可罔也。”当面来欺骗可以,愿意接受这个欺骗,这是仁慈。但如果糊涂、将就,自己根本不知道,这是不可以的。所以孔子是说,你问的哪有这个道理?归纳起来的意思,人一定要仁义道德。这是孔子所标榜的,也就是他的学问中心,要有中心思想,中心路线。如果这个中心思想行不通,只要认为对了,乃至于被时代遗弃了都可以,可是如果被现实所陷没了,那是不应该的。 所以孔子在下面再加以引伸解释。 子曰:君子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,亦可以弗畔矣夫! 孔子说博学于文,这个文不仅是文学,而是代表了一切学术文化。以现代名词来说,包括了文法、文理和一切知识。所以说要博学于文。博就是渊博,样样要懂,才能成为通才。但是渊博的人,常是样样都懂,门门不通。所以先求渊博;后要求专精。要渊博而专精,并且还要约束自己,作人处事在在合礼。孔门的思想要讲礼,我们再三提过,礼并不是教我们行礼,而是《礼记》所包涵的文化精神。孔子说如果做到这样,大体上人生的道路,可以走得出来,不会离谱太远了。“弗畔”,就是没有离经叛道的意思。 冲冠一“路”为红颜 到这里引出一件事来了。 子见南子,子路不说。夫子矢之曰:予所否者,天厌之!天厌之! 这段很妙。南子是古代的一个美女,是卫国的人。孔子在这个国家相当久,因为卫国本来有意留孔子,把国政交给他,学生中有很多人怀疑孔子想取得在卫国的君权。当时卫国的诸侯卫灵公,宠爱一个漂亮的妃子,就是南子。春秋战国的时候,女子把持政权的有好几位,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这个问题的专书,我倒很希望有人,如果有功夫,对这种女人把持政治的风气,列举中外的历史事例写一本书。 中外历史上,与政治有关的女人太多,几乎任何一个政权都离不开女人。常在报纸上看到,英国的绯闻出来了,白宫的桃色新闻又出来了,全世界新闻界闹得那么凶,我看看觉得蛮好玩的。有的学生问,怎么觉得好玩而已?我说这有什么希奇呢?报纸上闹是另外一回事。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政权,几乎没有不和女性发生关系的。不过有些是好的女性,有些是坏的女性。和历史的整个型态都有关系,可惜的是古代重男轻女,历史的记载没有朝此方向发挥而已。明末清初文学家李笠翁说的,人生就是戏台,历史也不过是戏台,而且只有两个人唱戏,没有第三个人。哪两个人?“一个男人,一个女人。” 这句话又引起另一则有名的故事:相传清朝的乾隆皇帝游江南,站在江苏的金山寺。看见长江上有许多船来来往往,他问一个老和尚:“老和尚,你在这里住了多少年?”老和尚当然不知道这个问话的人就是当今皇上,他说:“住了几十年。”问他:“几十年来看见每天来往的有多少船?”老和尚说:“只看到两只船。”乾隆惊奇地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为何几十年来只看到两只船?”老和尚说:“人生只有两只船,一只为名,一只为利。”乾隆听了很高兴,认为这个老和尚很了不起。李笠翁说人生舞台上只有两位演员,一个男的,一个女的,这也是很自然的现象。 孔子当时到了卫国,南子这位宠妃正在把持政权,曾经找人告诉孔子,想见见孔子。这是古代,不比现代外交:除了阿拉伯伊斯兰教国家外,到了一个国家,见元首夫人,并没有什么了不起,而且还是一种习惯上的礼貌。但在古代不然,尤其是南子这个人,名声并不好,她要见孔子,孔子并没有答应,后来有人告诉孔子,要在卫国有所作为,非要走南子这条路线,孔子当然没有走这条路。但是孔子有一天的确见了南子,照历史上记载,孔子见南子,南子对他恭敬万分。历史的记载,男女相见,中间挂一幅珠帘,南子穿了国家的大礼服,在帘子里面向孔子跪拜,非常尊敬孔子,这也是事实。 现在《论语》中记载,孔子见了南子。这一下,学生当中脾气最大的子路不高兴了,出来在态度上大概给孔子很难堪,逼得孔子赌了咒:“你不要怀疑我啊!我假如做了对不起人的事,给天雷打死!给天雷打死!”古人对这节书,都作上面这样的解释。 如果这样解释是对的,试想想,我们民族文化所标榜的这位圣人,岂不太糟糕了?见南子就有不轨的行为吗?这是不可能的。南子虽然在社会上的名誉不太好,孔子也瞧不起她,到底她是这个国家国君的如夫人,她硬要见见,也理所当然。孔子特别讲礼,这又有什么失礼的? 孔子见了南子出来,子路这个学生就摆脸色给他看,孔子这个“校长”也干不下去,要辞职了,太受学生的威胁了,还要逼得孔子当面赌咒,“天啊!给雷打死!给雷打死!”哪有这样的解释?这完全是后人塑造孔子的错误,所以孔家店被打倒是难怪的,都是这些店员乱搞!把自己老板塑得那个怪像。就是现在,也还有人把孔子像塑得那么呆板。孔子哪里是这样的,孔子态度本来非常活泼轻松。 孔子见南子,是事实;子路不大高兴也是事实,孔子也的确矢之。“矢之”是很严重,等于赌咒,赌什么咒呢?问题在下面这句:“予所否者”,孔子就告诉子路,你们的看法不对的。这里要千万注意,古人说:“万事谁能知究竟?人生最怕是流言。”又说:“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”这就是人言可畏。又“谁人背后无人说?哪个人前不说人?”人情世故要通达,凡事问心无愧,旁人背后怎么说不要管他,只问自己。所以孔子是说,你们看法和我看法不一样,我所否定的,我认为不可救药的人,一定是罪大恶极。不但人讨厌他,就是天也讨厌他,那么这种人便不需要与他来往。 我们再看南子,是不是那种“天厌之”的人呢?南子在历史上不像夏姬,后来的夏姬是不得了的,坏得很。我们查卫国的历史,南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错,不过长得漂亮,卫灵公非常迷她,如此而已!政治上当时比较起来,卫国还算好的。而且孔子周游列国,流落他方的时候,还是在卫国住得最久,卫君在卫护他,南子也在卫护他,卫国的大臣,蘧伯玉这班人也在卫护他。所以孔子说,你们不要听到人家胡说八道就相信了。“谣言止于智者”,有聪明有智慧的人,一听到就知道是真的或是假的。我所认为不对的,不像你们的看法,如果真有罪大恶极的人,天意都会厌弃他,何况人呢?你们对于南子,用不着这样不高兴。这节的意思,如此而已。我们绝不能照旧的解释,把孔子说成像孩子偷了嘴,怕大人打那样,哪有这种事,这是三家村学究们的见解。 接下来,孔子提到这件事了。所以我说《论语》是连成一起的,编得非常好。讲了南子这故事,马上就把孔子的一段话引进去了。 子曰: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鲜久矣! 在孔子的孙子子思著《中庸》的时候,第三章中,就引用这一句话。孔子是讲了这一句话,孔子就中庸太难了,中庸是什么呢?讲孔子的中庸也是很难解说的,如仁字一样,有体有用,我现在不讲中庸的体,将来有机会研究《中庸》时再讲,现在讲中庸的作用,有些学者写文章骂中国文化,他们也是中国人,现在中国人“骂”中国文化的太多了!真使人感慨万千,我们这个国家在五代那八九十年中,也是最乱的,是当时认为的外族侵略进来的时代,有许多中国人变成什么样子呢?很难看,也很坏,他们帮助外族侵略自己中国人,所以唐末司空图有一首感慨的诗:“一自萧关起战尘,河湟隔断异乡音。汉人学得胡儿语,却向城头咒汉人。”将来百把年以后,写我们现代的历史,可能有人也会这样写。现在骂中国文化的,不是外国人,而是我们自己中国人。自己对自己没有搞清楚。 现在也有很知名的学人写了文章,说中庸就是马马虎虎的意思。他曲解说,张三说对,李四说不对,而王五说对与不对没有关系,就中庸吧!这位学者竟如此解释中庸,他们这些人对于中庸是什么,自己都没有好好的研究。 我们现在说中庸,就是能够中和的中庸之作用。我们中国文化中《易经》的道理,是说天下的事物,天下的人物,随时随地在变,每秒钟都在变,没有不变的事。如何能适应这个变,如何能领导这个变,这是学问的中心。同时《易经》告诉我们,变是对立的变,任何一件事都是相对立的,有正面必有反面,有好必有坏,你说对的,同时也就产生了不对的。一切都是相对的,在这个相对的中间,有一个中和的道理。所以“中庸”便提到中和的作用,孔子是说两方面有不同的意见,如果有最高的领导德业的人,使它能够中和,各保留其对的一面,各舍弃其不对的一面,那就对了。那才是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!”孔子同时感叹说:“民鲜久矣。”一般的人,很少能够善于运用中和之道,大家走的多半都是偏锋。 把这节放在孔子见南子后面,正说明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道理。一般人对人事的批评,要多方面注意人情世故。将来各位出去外面做事情,你的部下,你的朋友,甚至你的敌人,对你也是一样。当骂你坏的时候,什么都是坏的,没有好的;当捧你的时候,什么都是好的,没有坏的。但是不管捧与骂,都是有问题的。我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本分,自己要很清楚自己,不要为这些毁誉所动摇,要问自己真正的作为。所以孔子在这里所讲的道理,说明了孔子见南子的真相。 此事古难全 下面等于为本篇作结论了。 子贡曰:如有博施于民,而能济众,何如?可谓仁乎?子曰:何事于仁,必也圣乎!尧舜其犹病诸!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。能近取譬,可谓仁之方也已。 子贡问的问题,都是中肯扼要,而且碰到孔子中心思想的要点之处。他说假使一个人广泛地博施济众,要为整个人类谋福利事业,照现代话来说,团体、社会、政府做的公益事业就叫社会福利。中国古代有没有社会福利思想?假使有研究社会问题的,这个问题要注意,在中国历史文化里,好像找不出社会福利问题的记载,事实上有没有呢?有!社会思想早有了,社会福利思想也早有了,过去都偏重在个人做,以个人立场,做社会福利事情,这是中国人的道德修养,告诉人,有钱做做好事,修桥铺路,再不然夏天在路上摆一些茶缸。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。每到夏季,家里忙得很,天天都要烧茶,大锅大锅的烧,多少里一桶,放在那里,不要钱的凉茶,大家尽管喝。很多人家都这样做的,这些都是社会福利。中国过去的社会当然是以农业经济为基础,由个人做社会工作,做社会福利,认为这是一种道德,所谓阴功积德。 现代的思想,社会的福利工作,已经由政府、由社团做。时代不同,工业时代与农业时代,是两个时代,思想也不一样。子贡讲的博施,就是讲社会福利。广博,无条件的把东西送给人家,救济大家,让大家都得到帮助。在孔子学生中,只有子贡敢讲这句话,因为这位老哥子很有豪气,有时不大肯作书呆子,孔子也没有骂他,认为他很对,可是也没有鼓励他。他一边是讲仁义,一边不同意装穷,不像颜回一样,三天吃一个便当,还是馊的,喝一口水下饱。他要做生意,他的钱很多,所以他敢吹这个牛,假如我博施、济众,老师,怎么样?可以算得是你所标傍的仁慈吧?孔子对子贡这个问题的答复很妙,他说,你说的这件事,太伟大了,岂止是对仁来说,实在是永远做不到,做不尽的大事业,我也做不到,就是古代圣帝明王如尧舜一样当权的人,也做不到。问题是在于一个人想做好事,绝对大公,很难很难,是做不到的。所以中国的字,“公”是化“私”,这是儒家的思想。由道家演变而来的杨朱思想,“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”,绝对讲个人主义,我不拔你的毛,你也不要拔我的毛,一毛都不拔。墨子则讲“摩顶放踵以利天下”,尽量的为公。儒家认为都不对。儒家是讲保留适度的自私,慢慢扩充到为公。我们大家要注意,三民主义的思想,就是从儒家这个思想来的。儒家的推己及人,我有饭吃,才想到你需要饭吃,分点给你,我们两个有饭吃才分给他,我们三个有饭吃,再分点给大家吃。一步一步扩充。如全体都要一下子做到,不但我们做不到,尧舜也做不到。所以孔子说子贡的理想太高了,像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,陈义太高了。孔子告诉他,真正仁的人,是要自己站起来,但是要顾虑到别人的利益,使别人也站起来。 学问道德也是如此,我要作一个人,不要忘记了他也要作一个人,我想将来通达有前途,不要忘记了他也要有前途,尤其是将来诸位如果出去做一个领导人,要多爱部下,像待自己的子女兄弟一样替他们着想。我要利益,他们也要利益,我太累了,同样地他们也累了。从最浅近、最平凡的当中去了解他。做到了这种地步,就可以说找到了仁的方向,为仁找到一条可走的路了。 本篇讲到这里,结束了《雍也》一篇的连贯性,也等于对第一篇《学而》这些道理,作一个陪衬。拿事实来证明、讨论。孔门学问中仁的应用,是推己及人,想自己利益的时候,也替别人的利益着想;扩而充之,想到天下人的利益。仁的路就是这样开始走的。 现在第六篇《雍也》讲完了。这六篇连起来,等于是全部《论语》中孔子师生之间学问问答的纲要。 《论语别裁》第07章 述而 《论语·述而》第七,等于是《学而》这一篇的注解,并且连带发挥前面六篇的内涵,引伸了学问之道。述,即是叙述、记述的意义。 一肩挑尽古今愁 子曰: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,窃比于我老彭。 我们研究孔子思想,知道孔子自己很谦虚,他说我述而不作。什么叫述?就是承先启后,继往开来,保留传统的文化,就所知道的,把他继续起来,流传下来,好比现在说的,散播种籽,没自己的创作,不加意见。孔子的删诗书、定礼乐、系易辞、著春秋等六经文化的整理,只是承续前人,并没有加以创作。但是他有个态度,信而好古,不是迷信,是真信,加以考证过的真信。譬如我们中国第一部历史文献的《书经》,也叫做《尚书》,第一篇是从《尧典》开始,难道尧以前没有历史了?当然有,我们自己都晓得,讲祖宗文化从黄帝开始,黄帝到尧这个阶段,历史还有一千多年。中国文化五千年,是从黄帝开始数起,黄帝以前再推上去,如果照我们旧的说法,认为中国历史是有十二万年之久。以前历史是十二万年,哪知道后来年纪大了一些,进了洋学堂,就变了,变作五千年文化,再后来又变成只有三千年了,我看将来,说不定会变成只有一千多年了,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文化越来越短了! 孔子当时删诗书,为什么《尚书》将尧以前的删除呢?因为尧以前的文献不够,他不敢轻易断言,所以历史资料的文献,自尧这个阶段开始。他在这里说自己“信而好古”,就是说明他作学问的态度,实在非常相信而喜欢传统的文化,把它保留下来。我们看了他自述的这八个字,再看现代的学者作学问的态度,恰恰相反,我们现在是作而不述,专门创作,而且写文章,是千古文章一大抄,在于抄得好抄不好。过去写文章,如加“子曰”就表示这句话是引用孔子的。现在叫保留他的著作权,古人不是权不权的问题,如作诗,作到与前人同一个句子了,就在下面写明“借句”或“借××人句”。写文章如果引用古人的话,或孔子的话,或苏东坡的话,任何人的话而没有写明,一定被老师或家长责备:“你这个孩子,怎么搞的,不道德!”现在的著作,会偷人家的,非但不说明引用人家的,甚至于有很多的是全盘盗印。这种事,我亲自经历过的,我一本书已经被盗印三次,我还鼓励那个出版商,说非常欢迎他盗印我的书,因为我在后面加了一行字:“为了修正起见,暂时保留版权。”我不想我的儿女将来靠我的著作吃饭,如那样没有道理了,著作的目的,要使世人懂得,我何必保留他。 还有一次,有一个人申请奖学金,作了一篇论文要审查,传到我手里,我打开一看蛮好,没有看完,先交给学生替我看看,并要他提点意见给我,他看了以后笑了,他说:“老师,全篇是你的。”核对一下,果然,一字不差,就是这个样子“作而不述”。 还有呢?专门疑古,对古代的文化不相信,于是好犯上作乱,尤其抗战以前有些学人,现在讲起来,真是该死,后来我们的思想一度受到他们的影响,他们跟着日本人说,尧舜不是人,是中国人自己编的,尧是香炉,古代的香炉,舜是烛台,禹也不是人,是爬虫,这是日本人故意侮辱我们的,我们的学者也都跟着这样说。所以我们的文化到了今日这个地步,不是偶然的,是几十年来大家疑古,随便抛弃了传统,抛弃了前人的经验,轻视前人的学问,结果变成这个样子,所以信而好古,是保持历史人生的经验,孔子对此,持以非常慎重的态度,实在了不起。 可是他还谦虚地说“窃比于我老彭”。老彭是两个人。老,是老子;彭,是彭祖,名彭篯,在古代的史料上,一般人说他活了八百年,是否有这个人,姑且不问,反正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有一长命老人叫彭篯。孔子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我没有什么了不起,不过想向老子、彭篯看齐。这两个人都是讲传统文化,而且是持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”的态度。总而言之,他等于是自我幽默说:“我没有什么了不起,只是一个老古董而已。” 接着又说他作学问的态度和教学的精神,就是说明他自己人生的志趣。 子曰:默而识之,学而不厌,诲人不倦,何有于我哉? “默而识之”,学问要靠知识来的,这里的“识”在古代文字中是与“志、记、志”字通用,所以“默而识之”这句话就是说:作学问要宁静,不可心存外务,更不可力求表现,要默默然领会在心,这是最要紧的。 “学而不厌”,他自己说作学问的志趣永远不厌倦,这在文章上读起来很容易了解,乍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,但深深体会一下,孔子的学问就在这里。虽然非常平凡,但要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就是平凡,能安于平凡是很难的,这也是“人不知而不愠”的引伸。以自己的经验来证明,假如发狠学一样东西,肯下工夫去学习,最多努力一段时期,就不能继续不倦的去搞了。所以一生能够学而不厌,不是件简单的事情。像写毛笔字、打太极拳,开始很有兴趣,再继续下去,到快有进步的时候,对自己的毛笔字,越看越讨厌,简直不想看;打拳也打得自己不想打了,认为学不好。这正是一个关键,是个进步的开始,可是大多数都在这种情况下厌倦的放弃了。因此,就觉得孔子这句话,的确了不起。 另一点便是“诲人不倦”的教学态度。也是看起来容易,做起来难。孟子说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一乐也。”但是如果“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,一苦也!”教育的事有时真使人厌倦不堪。尤其是现在青年的教育,从小底子打得太差了,几乎必须要重新打基础。所以一个真正的教育家,必须要有宗教家的精神,爱人爱世,须要有舍身饲虎、入海救人的牺牲精神才行,又像是亲自施用换心术硬要把自己的东西,装到他的脑子里去的这种心情。但有许多学者有了学问,却当成千古不传之秘,不肯教给别人。 孔子这三句话,表面上看是很容易的,做起来就非常难。后世为人师表者,可以将这几句话作成格言,在碰到厌倦的时候,提起孔子这几句话,在肚子里脸红一下,马上自己改正过来。孔子在接着这三句话之后便说:“何有于我哉?”翻成白话,便是说,我没有什么学问,只不过到处留意,默默地学习中,我把它强记下来;求学问不厌倦;教人也不厌倦;但是除了这三点以外,我什么都不懂,什么都没有。就是这个意思。可是这三点都是真学问,我们大家都很难做到,所以我认为这篇是第一篇《学而》的引伸注解。 梦中的忧乐 接着是讲为学与为政的道理。孔子对于时代风气的衰变非常忧虑,所谓忧国忧民,他忧的是什么?这里说: 子曰: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,是吾忧也。 就此四项的内涵,已足以陈述孔子当时忧天下、忧国家、忧民族、忧文化衰颓变乱的心情。这种心情,到了现在,又压在我们的心头。孔子说,那个时代不得了,一般人不讲修养自己的品德;只讲现实,不讲求真正的学问。正像这个时代,教育尽管普及,可是人们都不喜欢读书,甚至连买书都不愿意。现在出的书都是小本,裤袋里可以放的,不是读书,是坐在公共汽车上摩擦,搞破就算了。不像我们以前读书,要反复背诵的慎思明辨。现在的背书,并不是以所背诵的书成为自己的学问,而是作临时应付考试之用,偶然也启发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思想,知道了很多的知识,过去是读书,现在是看书,看过就行了,其实不深入。知识不一定就能成为学问。 最可怕的是,听到了义之所在,自己也知道这道理是对的,只是自己的劣根性改变不了,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线不对,又不肯改。为什么不能改?时代环境的风气,外在的压力,自己又下不了决心,所以只好因循下去。 孔子说了他担忧的四点: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。”也是每一个人和任何一个历史时代的通病,尤其碰到衰乱的世局,任何一个国家社会,都可能有这四种现象出现,由此可见他的心情,所以说孔子是淑世——救世主义者。一个民族,一个国家,不怕亡国,因为亡国可以复国,最怕是把自己文化的根挖断了,就会陷于万劫不复。这里所记孔子的感慨,也就是担忧人文文化迷失了的后果。我们再看古今中外的历史,一旦国家文化亡了,即使形态存在,但已动摇了根本,难以翻身,这是一定的。犹太人虽然亡了国,他立国的文化精神,始终建立在每一代犹太子民的心目中。文化看起来是空洞的,但它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命脉,孔子在这里不谈国家政治而谈人文文化,实际上这正是民族历史的重点。国家天下,尽在其中。 接连前面两节,说明孔子自处处人与作学问的要点,下面就加上学生对孔子的描写。根据上面的话,我们看到孔子一天到晚忧世忧民,活得好苦。古人有说:“百年三万六千日,不在愁中即病中。”一个人即使活到一百岁,不是忧愁就是病痛,这个人生未免太惨了,通常人的寿命是六七十岁,但计算一下:十五岁以前不懂事,不能算;最后的十五年,老朽不堪,眼看不见,耳听不见,也不能算;中间三四十年,一半在睡觉,又不能算。余下来的日子不过十五年左右,这十五年中,三餐吃饭,大小便又花去许多时间,真正不过活了几年而已。这几年如果真正快乐还好,倘使“不在愁中即病中”,那么在人生哲学上,这笔帐算下来,人活着等于零,够悲惨的!如果家事、国事、天下事,事事关心,就简直活不下去。尤其像孔子,看得见的,忧国、忧家、忧天下;看不见的,还忧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。他既要忧,还要管,如果这样算起来,孔子这一生痛苦得很,实在受不了。果真如此,所谓圣人者,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已。慢着!我们且看下面说到他如何面对这种忧患一生的平日生活情况。 子之燕居,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。 这里燕居的“燕”与“晏”相通,在文学上也叫“平居”,就是在家的日常生活,这里说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“申申如也”,很舒展,不是皱起眉头一天到晚在忧愁。他修养好得很,非常爽朗、舒展,“夭夭如也”,而且活泼愉快。所以尽管忧国忧民,他还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,活泼的心情,能够自己挺拔于尘俗之中,是多么的可爱。但是他乐的是人生的平淡,知足无忧,愁的不是为己,为天下苍生。因此下面又引出孔子的一种心忧。 子曰:甚矣!吾衰也。久矣,吾不复梦见周公。 大家都知道,在孔子以前,凡提到中国文化,必提到周公,因为自周朝建国以来的人文文化,都由周公一手整理而付诸实行。等于我们后世,一提到中国文化,便提到孔孟。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可以借用这句话,改说:“唉!我老了,很久没有梦见孔子了!”孔子这句话,就是这种意思的感叹。如果解释为他晚上睡不安稳,经常作梦,那是精神有问题,就不会“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。”而是“苦苦如也!”精神好,身体健康当然不作梦,孔子的身体是健康的,所以这句话是形容和感叹之词,意思是说现在的时代,乱成这个样子,实在无法再挑起这副担子。当然这只是孔子的感慨而已,结果担子还是挑下来了。梦不见周公没关系,他到底很清醒的担负其中国文化承先启后的担子。所以我们要注意孔子思想中究竟藏有些什么精神,在第四篇《里仁》中讲到他的全副精神,这里更清晰地提出来了。 道德仁艺 子曰: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 假如有人问,孔子的学术思想真正要讲的是什么?可以大胆地引用这四句话作答,这就是他的中心。也可以说是孔子教育的真正的目的,立己立人,都是这四点。关于这四点的教育方法,也就是后面《泰伯》篇中孔子说的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第一项所说的“志于道”,又学个什么道呢?一般人说孔子说的是人道,不讲天道,因为天道渺远,属于形而上的范围。究竟有没有神的存在?生命是怎样开始的?宇宙是如何形成的?这些都是属天道。“天道远”并不是说与我们的空间距离远。如照现代观念来说,更不合理了,目前到月球只不过几天的事,怎么说远?这个远字实际上是高远的意思,指距离人类的知识程度太远。“人道迩”,人道比较浅近易懂。所以过于高远的暂时不要讲它,先把人们自己切身的问题解决了,再讲宇宙的问题,一般人说孔子只讲人道,这是后代的人为孔子下的定义,事实上孔子并没有这样说,当时,只有他的学生子贡说:“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也。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——见《公冶长》篇。根据子贡这里的话,再看孔子在《易经》中所讲的学问,他绝对懂天道——宇宙的来源。所以子贡便说,他讲人道,我们听得懂,他讲宇宙的奥妙,因为我们的学问还不够,实在听不懂。 因此孔子在这里所讲“志于道”的“道”,我们不能硬性替它下一个范围,说他只讲人道,不讲天道。如果要研究孔子的思想,必须研究《易经》的《系传》,他许多的重要思想,都表现在《系传》中,有关形而上的学问,也在《系传》里。那么孔子在这里所说的道是什么?我们可以很老实的作答:“孔子自己没有下定义,所以我们很难替他下定义。”至于他在这里讲的“志于道”可以列举很多,证明他是懂得形而上道。由人生的普通行为——形而下开始,一直到最高的天地万物的玄妙之道,他全懂。不过一般学生们程度不够,他没有偏向这方面讲,如果专讲这方面,孔子就变成一个宗教的教主了。尽管后人称他为儒教教主,他自己在当时非常平实,不走教主的路线。 根据原文“志于道”,可以解释为形而上道,就是立志要高远,要希望达到的境界。这个“道”就包括了天道与人道,形而上、形而下的都有。这是教我们立志,最基本的,也是最高的目的。至于是否做得到,是另一回事。正如大家年轻时刚出社会做事,都立志取得功名富贵,。就以赚钱为目的来说,起码也希望赚到几千万元。但立志尽管立志,事实上如今一个月只赚几千块。如果因立志几千万,只拿几千元,“不为也!”不愿干回去好了!这说明立的志能不能实现,是另外一回事。所以孔子说,作学问要把目标放得高远,这是第一个“志于道”的意思。 “据于德”,立志虽要高远,但必须从人道起步。所谓天人合一的天道和人道是要从道德的行为开始。换句话来说,“志于道”是搞哲学思想,“据于德”是为人处世的行为,古人解说德就是得,有成果即是德,所以很明显的,孔子告诉我们,思想是志于道,行为是依据德行。如果根据这里的四点来分析《论语》中所讲的道理,有许多都是“据于德”的说明。 “依于仁”,已经说过,仁有体有用。仁的体是内心的修养,所谓性命之学、心性之学,这是内在的。表现于外用的则是爱人爱物,譬如墨子思想的兼爱,西方文化的博爱。“依于仁”,是依傍于仁,也就是说道与德如何发挥,在于对人对物有没有爱心。有了这个爱心,爱人、爱物、爱社会、爱国家、爱世界,扩而充之爱全天下。这是仁的发挥。 “依于仁”然后才能“游于艺”。游是游泳的游,不是游戏的游,在这里我们要特加注意,游戏的游是“辵”旁,这里是水旁的游泳的游,“游于艺”的艺包括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等六艺。孔子当年的教育以六艺为主。其中的“礼”,以现代而言,包括了哲学的、政治的、教育的、社会的所有文化。至于现代艺术的舞蹈、影剧、音乐、美术等等则属于乐。“射”,军事、武功方面。过去是说拉弓射箭,等于现代的射击、击技、体育等等。“御”,驾车,以现代来说,当然也包括驾飞机、太空船。“书”,文学方面及历史方面。“数”则指科学方面的。凡是人才的培养,生活的充实,都要依六艺修养,艺绝不是狭义的艺术。原来绘画是文艺,现在美术却与文艺分开,越分越细,但也越分越窄。有人说科学分得如此细,走向一种病态了。举例来说:有人鼻子不通去看医生,鼻科医生说也许受牙齿的影响,先到牙科检查,然后放射科、神经科、心电图各种查完,再回到原来的鼻科。这时鼻科医生对病人说,你找错医生了,我是专门治左鼻孔的,你是右鼻孔不通,要找那一边的医生。这是用医病来讽刺科学分类的过分。中国古代不这样细分,凡属六艺范围的都是艺。人生对于道、德、仁、艺这四种文化思想上修养的要点都要懂。这四个重点的前一半“志于道,据于德”包括了精神思想,加上“依于仁,游于艺”作为生活处世的准绳,是他全部的原则,同时告诉每个人,具备这些要点,才叫学问。如无高远思想就未免太俗气,太现实的人生只有令自己厌烦。没有相当的德行为根据,人生是无根的,最后不能成熟。如果没有仁的内在修养,在心理上就没得安顿的地方。没有“游于艺”,知识学问不渊博,人生就枯燥了。所以这四点统统要,后人对这四个重点都有所偏重,其实讲孔子思想,要从这里均衡发展。下面一个问题来了: 孔子的学费问题 子曰:自行束修以上,吾未尝无诲焉! 从汉朝开始,对“束修”的解释都是学费,好像孔子也在开补习班。他说,凡是在这里缴了学费的,我没有不教。当然缴了学费要教!教育和买卖一样,尤其当前教育完全是商业行为。有一次在大学教书下了课,和一位著名的老经济学家在等交通车,天快下雨了,我叫计程车邀他一起坐回家。闲谈起现在的学校,对教书的人这样待遇,简直是商业行为。这位经济学家说我外行,他说商业行为是主顾至上,学生是主顾,我们也是主顾,学校根本没有把我们主顾照拂好,才不是商业行为呢!我问他那又是什么?他说是官僚作风。这是讲到现代的教育制度,完全西化了,的确是商业行为。以前中国的教育制度,师生之间,如父子兄弟,负一辈子的责任。现在这个责任没有了,知识成了货品,与我们原来的教育制度、教育精神不同。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检讨的。 现在再来说束修这个字。古代不说学费说束修,但束修又是什么呢?束就是用绳子捆拢来为一束,修同修,就是腊肉。古代到老师那里求教,学生当然要贽敬。古代的贽从贝,贝即贝壳。我们的老祖宗汉民族,居住在中原地带,贝类很少,物以稀为贵,所以用贝当作货币流通。因此在古代凡是与财物有关的字,如宝,如财,都从“贝”。有人说,古代朋友的“朋”字,就是两串贝壳的形象,就含了“有酒有肉皆兄弟,急难何曾见一人?”的幽默了。 以前的人,拿了贝壳去见长辈,表示敬意,称为贽敬,这是一种礼貌。但古人把这一节解释为:“孔子说,凡是付了束修的,我没有不教。”这种说法,我始终怀疑,我认为“自行束修以上”这句话的重点要放在“自行”两个字上。如果真的是向孔子缴一捆腊肉,何必说自行,不说自行,就说自缴也可以。我想古人的解释有点问题,也许是我把孔子说得比较好一点。我的朋友和我说笑话,说我把孔子说得那么美,孔子不会想梦见周公,有一天我如梦见孔子,他一定会向我道谢。这真是笑话。 依我的看法,问题在自行两个字,自行束修是自行检点的意思,如果说束修是腊肉,孔子三千弟子,哪里吃得了这许多腊肉,放也没有这样大的地方来放,还有孔子的学生中如颜回,连一个好一点的便当都没有,哪里来的腊肉送给老师?而孔子不但教他,并且以他为最得意的学生。我认为孔子这句话的思想是说,凡是那些能反省自己,检束自己而又肯上进向学的人,我从来没有不教的,我一定要教他。这是我和古人看法所不同的地方,所谓自行束修,就是自行检点约束的意思。 刺激和诱导的教育法 子曰:不愤不启,不悱不发,举一隅不以三隅反,则不复也。 这里是说教育方法的原则。所谓“愤”,就是激愤的心情。对于不知道的事,非知道不可,也是激愤心理的一种。如有一件事,对学生说,你不行,而他听了这句话,就非行不可,这是刺激他,把他激愤起来。“启”就是发,在启发之前,先使他发愤,然后再进一步启发他。这种教育方式,有一个很好的例子:相传清代名将年羹尧,是汉军镶黄旗子弟,幼时非常顽劣,他父亲前后为他请了好几个老师,都被他打跑了。后来没有人敢去应聘教他,最后有一个老师是隐士——有说是顾亭林的兄弟,顾亭林虽然一生不做清朝的官,从事反清的地下活动,但为了同胞的福祉,还是叫别人出来做些事——自愿任教。年羹尧的父亲说明自己儿子的顽劣,老先生说没关系,唯一的条件是一个较大的花园,不要设门,而且围墙要加高。就这样开始教了,年羹尧最初想将这位老师打跑,不料老先生武功很高,打又打他不着,却什么也不教他,到了晚上,老先生运用他高强的轻功,一跃出了围墙,在外逍遥半天,又飘然跳了回来,年羹尧对这位老师一点办法都没有。老先生有时候吹笛子,吹笛是可以养气的,年羹尧听了要求学吹,于是利用吹笛来使他养气,这才开始慢慢教他。后来老先生因为有自己的私事,一定要离开,临走时说,很可惜,这孩子的品质还没有完全变过来。虽然如此,年羹尧已经够得上是文武双全了,所以后来成了平藏的名将。而他以后对自己孩子的老师,非常尊敬,同时选择老师也很严格,有一副对联:“不敬师尊,天诛地灭;误人子弟,男盗女娼。”就是他写了贴在家里的。这个故事,可说明孔子所说教学的原则,必先刺激他的思想,使他发愤,非要有坚强的求知心,才能启发出他本有的智慧来。 第二就是引起他的怀疑,“悱”就是内心有怀疑、不同意。譬如说古人这样讲,就告诉他这值得考虑。孔子所谓“当仁不让于师”,韩昌黎所谓:“师不必贤于弟子”。老师不一定完全是对的,不是光靠服从接受便行,如果呆板的接受,学问会越来越差的。多怀疑就自然会去研究,“发”就是研究。 “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,则不复也。”而且要多方面看。一桌四角,讲了一角,其余三角都会了解,那么他可以回来,“复也”就是回来。回到哪里?回到思想智慧的本位,就是回到自己智慧的本有境界。所以在教育方面,一定要激发他愤、悱的求知欲。我们看儿童的教育,有的孩子,对什么事情都不服气,而做家长的,总是希望孩子服气,尤其老一辈的人,往往把自己的经验看得非常重要,希望孩子接受。实际上要使孩子服气,接受上一代的经验,在教育方法上,必先使他能愤、能悱才行。再引一个不伦不类的故事来说明: 清乾隆时代,有一位世代书香的大员,有个儿子,文学很好,但不成器,行为不检点。一年,给这孩子五百两银子上京考功名,结果他到了京里,把五百两银子在妓院中花光了,被老鸨赶出来,剩下一身病,骨瘦如柴。回到家里,老太爷知道了,气得要把他打死,但一检阅他的行李,发现有他写的两句诗,老太爷一看,笑了。想想五百两银子值得,这个孩子在文学上很有心得。以文学的观点来看,这两句诗的确很好!原句是:“近来一病轻如燕,扶上雕鞍马不知。”这是古人对文学的推崇。如果是现在,科学搞不好,光作两句诗,不把父母气死才怪。我们举这个例子,也可说明“愤”与“悱”的一隅道理。下面是讲一个人的领悟力,举一隅不以三隅反,则不复也。有些人读书学习很用功,但是领悟力不够,充其量,只能成为一个书呆子。譬如拿研究历史来说,最低限度,也是为了“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也。”了解前代的事情,和现在的事情原则差不多,道理是一样,只是发生的时代不同,地区不同,现象两样而已。所以多读历史,能够举一反三,就可前知过去,后知未来。否则,白读死书,“则不复也”。学识又有什么意义呢? 千古艰难唯一死 讲了孔子教育方法的原则原理,就讲到: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,未尝饱也。子于是日哭,则不歌。 这是讲孔子对于养生送死的礼非常重视。他去了丧家,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;在这一天哭过了,心里头难过,绝对不唱歌的。这很简单,不但孔子,我们也一样。这有什么了不起,为什么这两句话放在这里呢?这句话看来很平常,但其意义是说明孔子对生死的大问题很重视。古今中外,宗教、哲学、科学都在追究这个问题:生命从哪里来?往哪里去了?死了以后还有没有?是否如过去所讲有再生之说,死了以后还会投胎?后来又加上来自印度、埃及的学说,认为人死了再投胎不一定做人,做什么决定于前生的道德善恶。所谓轮回、三世因果,这是佛家的思想。西方也是一样,基督教也有这样的思想,人死了以后,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时,灵魂还会复活,接受上帝的审判。复活岂不是再生?这是一样的道理,不过不如东方说得详尽而已。这是古今中外一个大问题。所以孔子对于生死的事情,非常重视。这两句话,没有放在专门讲孔子的生活习惯和生活现实的《乡党》篇中,而放在这里,是为了连接引出下面的道理。 子谓颜渊曰: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唯我与尔有是天! 孔子有一天对颜回说,时代、国家如果用得到我,就出来为国家、天下做事;如时代、国家不需要我,就退隐,自己藏起来。藏在哪里呢?譬如苏东坡的诗说:“万人如海一身藏”,非常好,尤其适合现在这个时代,古人是要隐藏到山林中去,现在用不着,只要住在公寓房子里,把门一锁,死了都没人知道。孔子还说,这样的情形,只有我和你颜回两人可以做到。因为颜回在孔门是道德修养最好的学生,至于其他的三千弟子,相形之下,就逊色多了。实际上也真的是很难,我们再体验一下,用之不一定能够行。假如说目前这个环境,把基辛格一流的人都拿下去,要你出来,行不行是个问题。时代不需要你的时候,你能不怨天,不尤人,默默无闻的活下去,这也做不到。一个人总有自己的牢骚,尤其知识分子们总认为:“当今天下,舍我其谁?”假使让我出来,比诸葛亮还更高明。所以没有完全认识自己,隐退是很难的,因此孔子对自己得意的弟子颜回说:“只有你我两才做得到。” 把全篇首尾连贯起来,排成一个师生讲论的场面,由上面一节的说话,第一个不服气的又是子路,他忍不住开腔了: 子路曰:子行三军,则谁与?子曰:暴虎冯河,死而无悔者,吾不与也。必也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者也。 子路倒有自知之明,讲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”这一套修养,自己是不行,所以他说:“老师!假使你打仗,你带哪一个?你总不能带颜回吧!他营养不良,体力都不够,你总得带我吧!”——文章中的三军,不是现代的海陆空军,当时还是车战,中军、左军、右军称为三军。——孔子听了子路的话笑了,他骂子路,像你这种脾气,要打仗绝不带你,像一只发了疯的暴虎一样,站在河边就想跳过去,跳不过也想跳,这样有勇无谋怎么行?而且一鼓作气,看起来蛮英勇,死了都不后悔,这种作法是冤枉去送死。子路这样的勇,不是大勇,孔子的学问中,智、仁、勇三个字是相连的,真正的大勇,一定有智有仁;真正的仁,一定有智有勇;真正的智,也一定有仁有勇,三者不能分开的。孔子说,一个统帅的修养,一定要做到“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。”所谓临事而惧,并不是怕事,而是说任何一件事到手上,开始时就是怕会失败,所以要考虑周详,不自作聪明;到事情终于来了,则“好谋而成”,不怕了,必须用智慧,各方面都设想周到,促其成功,这才是统御人才的基本修养。 男儿到此是英雄 因此而引出孔子自己的表白,说明他对立身处世的态度: 子曰: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 这是孔子有名的话。在《论语》上是“富而可求也”,但在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上,司马迁引用孔子的话是“富贵如可求也”,还多一个“贵”字。这也是一个问题,古书上这些小问题,读书时也要注意到。我认为《论语》的记载比较对,应该没有“贵”字,因为《尚书·洪范篇》上讲五福:寿、富、康宁、攸好德、考终命,便没有“贵”字。我们中国人的人生哲学,富贵两字往往连起讲,富了自然就贵,不富就不贵,富更重要,所以在这里富字应该已经包括了“贵”字而说的。孔子认为富是不可以去乱求的,是求不到的,假使真的求得来,就是替人拿马鞭,跟在后头跑,所谓拍马屁,乃至教我干什么都干。假使求不到,那么对不住,什么都不来。“从吾所好”。孔子好的是什么?就是下面说的道德仁义。真的富贵不可求吗?孔子这话有问题。中国人的老话:“小富由勤,大富由命。”发小财、能节省、勤劳、肯去做,没有不富的;既懒惰,又不节省,永远富不了。大富大到什么程度很难说,但大富的确由命。我们从生活中体会,发财有时候也很容易;但当没钱时一块钱都难,所以中国人说一钱逼死英雄汉,古人的诗说:“美人买笑千金易,壮士穷途一饭难。”在穷的时候,真的一碗饭的问题都难解决。但到了饱得吃不下去的时候,每餐饭都有三几处应酬,那又太容易。也就是说,小富由勤,大富由命,但命又是什么东西?这又谈到形而上去了,暂时把它摆着。 现在孔子所谓的求,不是“努力去做”的意思,而是“想办法”,如果是违反原则去求来的,是不可以的。所以他的话中便有“可求”和“不可求”两个正反的道理,“可”与“不可”是指人生道德价值而言。如富可以不择手段去求得来,这个富就很难看,很没有道理,所以孔子说这样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话,我早去求了。但是天下事有可为,也有不可为,有的应该做,也有的不应该做,这中间大有问题。如“不可求”,我认为不可以做的,则富不富没有关系。因为富贵只是生活的形态,不是人生的目的,我还是从我所好,走我自己的路。 子之所慎:齐、战、疾。 孔子平常非常小心注意的事:齐、战、疾三件事情。古代齐斋同义,清心寡欲谓之斋,古人在举行国家大典或祭天地祖宗的时候,便要斋戒。所谓斋戒沐浴就是清心寡欲,并不像现在的人,称吃素为吃斋,这个错误在习惯上已用了一千多年,不必改它了。古代的斋是内心的修养,要着重气质的变化,在《礼记》中变化气质第一步工夫,就是要“斋心”,“毋不敬,俨若思。”现代的语汇,就是心理的净化,所以孔子对“斋”是最谨慎,最小心的。 其次是对战争,我们讲军事哲学思想史,经常也引用到孔子的话。他不是不懂军事,而是对军事哲学的理论很高明,只是平常不轻谈战争。 第三疾:是指卫生、保健的事,这是养生之道,他非常注意自己身体健康。所以斋、战、疾是他特别小心的事。 孔子生活习惯的事,为什么记载在这里?前面说过,这一篇等于是第一篇《学而》的解释、发挥,下面便讲到: 子在齐闻韶,三月不知肉味。曰: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! 韶是古代一种音乐的名称,是三代以上的舜乐。孔子听了这个音乐,三月不知肉味。有人解释“三月不知肉味”说孔子在这一段时间吃素。当年五四运动,人们根据这句话,说孔子穷得连肉都吃不起。实际不是这个意思,真正的意思是孔子听了韶乐以后,心境之宁静,思想之专一,吃饭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吃饭,欣赏韶乐到了忘我的境界。这也是描写古代的音乐好到如此程度。所以孔子感叹,上古时代音乐的境界,有我们所意想不到的高明。 南面王不易也 讲了孔子内心的修养,和教育弟子以及他自己生活的情况,给我们一个榜样以后,下面就提出问题了。 冉有曰:夫子为卫君乎?子贡曰:诺,吾将问之。入曰:伯夷叔齐何人也?曰:古之贤人也。曰:怨乎?曰: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?出曰:夫子不为也。 孔子周游列国时,各国都排斥孔子,生怕他有意夺取政权,唯有在卫国的时候,卫灵公、南子、一般大臣,都对孔子很好,尊敬他,照顾他。所以当时大家都怀疑他,甚至孔子自己的弟子,听了太多的谣言,也起怀疑,像冉有,有一天就说,我们老师真想做卫国的国君吗?当然,他不是不赞成,老师真干了,他也会上来帮忙的。子贡听了便说,好!我去问他。这时孔子受的谣言大概很大,所以子贡也不先下断语,只说“将”要去问老师。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谈话,是一门很高的艺术,子贡问话的高明该学一学。他绝没有一进去就:“报告!老师,你要不要当国君?”他受过愤启悱发的教育,真是一个大外交官,说话非常漂亮,绝不问正题。他问孔子,老师,你看伯夷叔齐是什么样子的人?孔子说,那是了不起的,古代的贤人啊!子贡说,老师!他们两人,为了信守仁道的节操,不肯当国君,在首阳山饭都不吃,饿死了,你看他们到最后,会不会埋怨?后悔不后悔?孔子说他不会埋怨的。立定了志向,为达到最高道德的目标,宁愿饿死,求仁得仁,有什么可埋怨的?子贡听到这里,不需要再问老师想不想当国君,马上就出来了。对冉有说,老弟你放心,我们的老师不会做这种闲事。子贡问了当皇帝的话没有?他没有问。但问到了正题没有?绝对问到了。这就是值得效法的谈话艺术。 讲到这里,下面就刚好把孔子自己的一段感叹接上去,作为解释,恰到好处。 子曰: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 这是孔子最有名的话,而且在文学境界上,写得最美。孔子说,只要有粗菜淡饭可以充饥,喝喝白开水,弯起膀子来当枕头,靠在上面酣睡一觉,人生的快乐无穷!舒服得很!就是说一个人要修养到家,先能够不受外界物质环境的诱惑,进一步摆脱了虚荣的惑乱,乃至于皇帝送上来给你当,先得看清楚应不应该当。有了这个修养,才可以看到孔子学问修养的境界。人生的大乐,自己有自己的乐趣,并不需要靠物质,不需要虚伪的荣耀。不合理的,非法的,不择手段地做到了又富又贵是非常可耻的事。孔子说,这种富贵,对他来说等于浮云一样。孔子把这种富与贵比作浮云,比得妙极了。并不是如后世认为像天上的云,看都不要看一下。唐诗宋词,作流水浮云的作品太多了。在孔子当时,很少用到。我们要注意到,天上的浮云是一下子聚在一起,一下子散了,连影子都没有。可是一般人看不清楚,只在得意时看到功名富贵如云一样集在一起,可是没有想到接着就会散去。所以人生一切都是浮云,聚散不定,看通了这点,自然不受物质环境、虚荣的惑乱,可以建立自己的精神人格了。 在这里,又插进孔子的一段话。孔子这里几段话,在什么年龄说的,无法考证,不过弟子们编这部书,把他的观念连贯起来,编得非常妙,成一整体,所以下面就是说,孔子的目的在于学问。 子曰: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矣。 根据这个话看起来,孔子总是在四十多岁,至多四十九岁说的。他说如果我能多活几年,五十岁以后学《易经》——《易经》是古代的文化——把《易经》搞通了,人生就没有大过了。“大过”也是《易经》六十四卦中一个卦名。从这个观点来看,人生自己晓得真要求学问,大概都在这个阶段,根据现代医学,人类智慧发展得最成熟的时候,是五十岁开始,到六十岁这个阶段,因此也证明蘧伯玉:“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。”的话了。人多活一年,反省就多一年。人能知道过去的错处就是了不起,所以孔子说这几句话,应该是在这个时候。在这阶段中,头脑最成熟,真有资格求学问。下面就讲孔子的学问,除了《易经》以外,就是雅言,这是说孔子平常不乱说话的,他讲话都是很高雅的,有所根据的。难道孔子土话都不讲吗?吃饭一定说:“饮食哉!饮食哉!”不是这个意思,而是说孔子讲的话,都有学问的根据,根据什么呢? 子所雅言,诗、书、执礼,皆雅言也。 中国传统的文化,《诗经》、《书经》、《礼记》等等都是雅言,是上古文化的中心。也就是说他的思想言行,都是有根据的,足以承先启后,继往开来的。 记载了孔子这些事情,归纳起来,下面就另起一段: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对。子曰:女奚不曰:“其为人也,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。云尔!” “叶公好龙”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,他喜欢龙。在宫廷里到处画的雕的都是龙,结果感动了真龙来现身,却因此把他吓死了。所以当时子张就曾经说过,他不是爱的真龙,而是爱的像龙一样的东西。而后人把这个故事,当作浮华不实的比喻。叶公有一天问子路,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子路没有答复他。子路的不答复,非常高明,因为站在子路的立场,他实在不便说什么。同时孔子这样伟大的人,真的教人不知从何说起,就是说了,叶公也未必能了解孔子。但是,叶公走了以后,子路就进去报告老师,孔子说你何不告诉他,我是一个为了发愤求学问,常常穷得没饭吃,连自己肚子饿了,都无所感觉,而忘了人是必须吃饭的那种人;当学问上有所获益,就快乐得忘记了忧愁,根本忽略了衰老的威胁。 孔子这种为学的精神,也是我们要效法的地方。孔子的人生修养,是永远年轻的,所以他的学问道德,能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”永远是进步的,随时有新的境界。 进步和退步 下面接着引用孔子的话。 子曰: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。 这个文字很简单,我们一看就懂了。如果以现在的观念来说,就是孔子告诉学生或朋友们,我并不是生来的天才,是爱好传统,靠勤敏而求得的学问。生来便能自知的天才真有吗?那是一个问题。我们古史记载,如黄帝,如尧,都有生知的天才,不过后人并不相信。有一种天才是生而知之的。如唐代的白居易,生下来还是婴儿,抱在奶妈怀里,还不会说话的时候,就认识“无”字,屡次试验他,拿一本书叫他一指,都是指到“无”字。这种生而知之的事,照中国古代的看法,有很多人都很相信。因此苏东坡说:“书到今生读已迟”。这意思就是说,人的天分、智慧,大多是由前生带来的。这就牵涉到现代科学正在研究的天才问题。所谓天才儿童,究竟是由血统遗传来的?或者由另外一个未知的因素来的?或者是后天发展而来的?天才们往往特别爱好某些什么。如果没有注意这个问题,就不大会了解,如果去注意,就会发现很多资料。有人天生下来,就懂某一种东西,这是非常奇怪的。至于报纸上常报道的,某个孩子数学方面有惊人的表现,或某一方面有非凡的天赋,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天才。另外确有生而知之的天才,如古书中说黄帝生而神灵。依现在的观念而言,都说是历史上捧人的假话。如果站在教育或心灵学的立场研究起来,的确有天才,世界上充满了这些人,不过现代一般人不大注意这种事。孔子在这里讲的,是走其实的路子。他说,我不是生来的天才。“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。”这个敏字就是敏捷,包括了聪明与努力。好古是喜欢追求传统的东西。 讲到好古,在这里可以注意一下,中国人在近几十年以前的几千年当中,观念上都认为今不如古。在历史上许多地方,都引证古人的事例,充满了对古人的赞美。而近世纪的观念,引进了西方文化。从十六七世纪以后,西方文化有一大转变,认为古不如今,越到后来,越推翻了前代,今天很可能是错的,明天会更好,这就涉及到哲学上的一个问题了。究竟人类文化是进步,还是退步呢?照中国的,东方的看法是今不如古,人类历史文化是退化,没有进步。照目前西方文化的看法,是古不如今,古代永远是落伍的,新的永远是进步的。这两种相反的看法,便在哲学思想上形成了一个问题。 我们对此应先有一基本的认识。究竟什么叫进步?什么叫退步?须要先下一个定义。如果把中外古今的文化研究下来,就会得到一个结论。譬如说,现在整个时代,是科学文明的时代。十六世纪以后,西方科学文明刺激了工商业的发达、社会经济的繁荣。而工商业的发展与社会经济的繁荣,又回过来刺激了科学文明的进步,形成一种循环性的刺激与发展。到今天为止,科学文明的发展,给人类带来了许多生活上的便利,但是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,相反的给人类精神上带来更多的痛苦与烦恼。 这样,将中西文化联合起来加以研究,站在物质文明进步的立场,或者自然科学的观点来讲,明天实在比今天好;站在精神文化的立场来说,今天是比昨天差。 其次,站在政治哲学的立场来讲,不谈现实,只谈理论。因为一切学问的最后,都须要哲学来做总结论的。譬如说,帝王政治、民主政治、独裁政治、自由政治,所有各种政治思想和作法,在历史上,都曾经出现过,但是谁能够下一个结论说究竟哪一种政治体制是最好的?我相信这是无法下结论的。历史上都有过,都看过,都经验过这些政治制度,可是没有人能够肯定何者是绝对的好,何者是绝对的不好。药物也是一样,中药有中药的用法,西药有西药的用法。某种病用几种不同的药,相对的都可以治好,这也和政治哲学的道理一样。所以究竟是古代的好或现代的好,也很难讲。 前两天在大专联考,有一个清寒学生,替人家补习,每月可赚六七千元。这两天忙得满头大汗,天天提一个包包出去,看他家教学生的考试成绩。后来告诉我,他教的学生都考上了。他是教得好,可是他说,他们×大社会系,发的中国史讲义都是英文写的,都用外国人的观念看中国历史。而且说中国在秦始皇以前,乱七八糟,是酋长制,到秦开始才算有中国。这个同学感慨说:“我看再过几年,恐怕要说成汉代以后才有中国了。”听了他的话,我不禁叹气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教法?这就是所谓最高学府吗?他又告诉我,他问一个参加大专联考的学生什么是“四书”?这学生说不知道,老师没教过。他说现在电脑考试题再办下去,中国文化就完了。二十几岁的大三青年,都感到中国文化快完了,这个问题可真严重。和他谈到这里,我就告诉他,中国文化的流传问题,如何把这种子留下,要靠年轻的一代。二十年后,我们这一代死了,整个文化重任就落在你们身上,如何留下这文化的种子?现代讲时髦的人,是不会要的。因此中国文化势必衰落下去,直到衰落得没有了,再回来找,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。因为讲到孔子的好古,我们今天就更警觉到问题的严重。孔子说自己不是天生就知道的,只是他有一副好古的精神。我们今天讲复兴中华文化也好,保存中华文化也好,为后代着想也好,怎样好古呢?就是承受传统文化后,运用智慧,敏捷而勤奋地反省研究。再“敏以求之”,这才是认真的工作。孔子在这里这样说,表示他的成就,都从力学而来。这是他谦虚的话,也是他老实的话。任何天才,不加上力学是没有用的,有很多人很聪明,但聪明的人往往不大肯力学,作学问不踏实,不能“敏以求之”,因此学问都是虚的。所以孔子这句话很明白的告诉我们,作学问、作人、做事的基本原则,要“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。”不求就不行。 这里就是说孔子智慧的成就、学问的成就、作人的成就,都很平实,不是天才,再说他平实到什么程度呢? 聪明人的玩具 子不语怪、力、乱、神。 这四样东西,是孔子所不喜欢多讲,很少讨论的事。因此在我们的观念里,孔子是很平淡的,很老实的作一个普通人。乾隆时代有名的才子袁枚,著了一本《子不语》的笔记小说,专门讲神鬼等等奇怪的事。因为孔子不讲而他要讲,所以书名《子不语》。其他如纪晓岚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;康熙时代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,再加上王渔洋的《池北偶谈》,都是清初几个大名士、大才子的作品,充满怪、力、乱、神的故事。就如现在,大家喜欢讲鬼故事是一样的。前几天有一个英国专门研究灵魂学的博士来找我。现在研究灵魂学,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,这门科学绝不能轻视。假定有一天,科学证明了死后灵魂的去向,许多宗教将成问题,站不住脚了。其次,唯物思想将被完全打垮,连影子都没有。世界文化也将有一个大的变化。就是基于唯物思想,因而从事科学发明的,许多科学理论,乃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,以及其他许多哲学上的观点,都成了问题。 另一个观念:今天全世界是科学的时代,但我们站在政治哲学或人类哲学的立场,看这个时代的文化,则是充满了怪、力、乱、神。一个时代到了衰落的时候,社会上就会充满了这四种气氛。什么是怪呢?多得很,如美国人的裸奔,中学生一二十人围起来站着吸大麻烟等,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。报纸上刊登的许多奇闻,等于在提倡怪事。每登一次,就会引起效法者。像毁容案,以前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种残酷的手段,自从报纸登了一次以后,接连就发生了许多同样的案子。这是社会上“怪”的现象,遍地都是。“力”,西门町的太保打架,动不动刺一刀,电影上、电视上柔道、摔交、相扑的比赛,肌肉打得越响越好。在我们中国学武术,讲武德的人看来,觉得好笑。“乱”,思想的纷乱,社会的变乱。“神”,加上神怪的事情。民间迷信的组织,新兴宗教各个派系的兴起,除了已被取缔的鸭蛋教,以及正受注意的统一教之外,还有很多。现在新兴的宗教性组织有四五十种,问题都很严重,有时令人怀疑那后面会有什么作用,这是社会工作者要注意的事。 一个社会充满了怪、力、乱、神,是项很严重的问题。我们自己反省,很难保证我们脑子里绝对没有怪、力、乱、神的思想。当我们遭受极大困难的时候,它就会出现的,至少会想到命运。我常说世界上最迷信的是知识分子,假如故意对一个知识分子说他气色不好,他就马上请你替他看相了。就凭这样一点心理,于是发展出了怪、力、乱、神。他说他是科学家,但科学家更迷信。我说现代有一个大迷信,就是许多人迷信“科学万能”。这也是同样的严重问题。如果人的智慧到达了哲学的最高境界,怪、力、乱、神摸不进来了,才真是平实的人。孔子讲仁道,也就是这个道理。因此我们不能轻易放过怪、力、乱、神这四样东西。以这四个要点,来研究中国社会,可以看到充满了怪、力、乱、神的事迹。每一时代、每一皇帝、每一政治措施,都靠这四个字作背景。尤其中国历史上说及某某名人,后面都有一样神怪附会。譬如说曾国藩是蟒蛇变的;袁世凯是癞哈蟆变的;清代末年,好好坏坏的几个大人物,被称为西山十怪,前生后世,都有一套说法。尽管当时文字上没有写出来,但口语相传,煞有介事。所以学问修养很难做到平实,不受怪、力、乱、神的影响。 但在大学里哲学系上课,有七八十个学生,真是奇怪。从前真正学哲学的不过三五人,而且出路很坏。一般人眼中,哲学家和神经病并联在一起的。毕业后去找工作,总是被拒于门外。同时一提到哲学,又和算命看相联想到一起。因为路边测字摊的招牌,都是“哲学看相”、“哲学算命”,倒不如在哲学研究中,教了他们看相的学识,将来在招牌上写道:“某某哲学系毕业看相专家”,岂不有趣?中国人有句哲学上的名言:“心思不定,看相算命。”凡是来看相的,你都批断他要破小财,保险百分之百灵验,准没错。可不是吗?他看相白花了几十块钱,这不就破了小财?这就是怪、力、乱、神可以兴风作浪的基本原因。真正的科学家,真正的哲学家懂得了真理,才能泯除怪、力、乱、神,而归于真实的平淡。我常说,怪、力、乱、神四者,是愚蠢人的作品?,聪明人的玩具。对吧? 下面是连接上面,描写孔子和他作人、处世的道理。 谦虚和自信 子曰: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 前面我们批驳了古人对《学而》篇中“无友不如己者”的错误解释,到这里看得更清楚了。孔子说,三个人走在一起,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老师的。其实孔子这句话,还是打了折扣,应该说各个都是自己的老师。比我好的固然是我的老师,不如自己的也是我的老师。因为看到他笨、他坏,自己就会反省:不要这样笨,不要这样坏。所以他们都是我的老师,足以借镜反省。 孔子这句话同时说明了研究学问,不光是在死的书本上下功夫,还要在社会上观察:别人对的要学习,不对的要反省。这句话听起来很平常,都懂得这个道理很对,应该这样做。可是照我们的经验,人都不肯这样做,包括我在内,人们多半有一种傲慢的心理。照孔子的态度,对比自己好的人要尊敬,向他看齐。可是发现一个比自己好的人时,由于这种傲慢心的作用,自己心里很难受。再过两秒钟,觉得自己还是比他好,于是越想自己越好,有如当年在大陆时乡下人说的:“天大,地大,我大。月亮下面看影子,越看自己越伟大。”人类就天生有这种劣根性。所以孔子这几句话看起来很平淡,没有什么难处,仔细研究起来,若说在人群社会中,真发现了别人的长处,而自己能从内心、从根性里发出改善、学习的意念,是很不容易作到的。 人就永远如此其实吗?有时带点像傲慢的自信,也是应该的。下文来了: 子曰:天生德于予,桓魋其如予何? 桓魋是宋国的大夫,曾经想要谋杀孔子。学生们得到消息,告诉孔子怎样逃避,可是孔子满不在乎。事实上在那种政治社会环境中,也无法逃避。孔子就有一种自信,像宗教家一样坚定。他对学生们说,上天生下了我,把历史、文化的责任放在我身上,桓魋怎敢,又怎能伤害于我?结果当然证明了桓魋无法把孔子怎样。这是不是傲慢?不是的,是自信。我们要由这里了解,有时候对某些事要有绝对的信心。假如没有这种自信心就不行。学过中国武功的人就知道,学军事的更知道,如果丧失了自信,功夫再好,也会被打垮的。看《荆轲列传》,他的剑术并不高,有一次他去看一位剑术高手。荆轲举起剑来,那个人不动,只两眼盯着荆轲,结果荆轲还剑入鞘,回头就走。如果以现在的武侠小说来说,那个人的眼睛已经炼就了一种特有的刚毅之气。事实上是宁静、自信的精神把对方克服了,这是以武术来说明自信心的重要,尤其个子矮小的人与体格魁梧的人打斗,如先自失去了信心,一定失败。自信在很多地方,对很多事情,都是很重要的。 刚才讲了这一大段孔子作人、处世、作学问的修养,下面便再转到他在教学方面的教育法。 子曰:二三子以我为隐乎?吾无隐乎尔。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,是丘也。 这等于说:诸位,你们以为我讲学问,还会保留秘密,不传给你们?我绝对没有丝毫隐瞒,所谓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你们作学问,为什么都不懂呢?作学问容易犯一个毛病,都怕老师会留一手。尤其中国古代学武功的人,老师很可能会留一手。留一手,以防徒弟打老师。可是这一留,留到最后就都没了。孔子说,我并没有保留,我的学问很简单,本身就是教材,表现在平时作人、处世、言行间。学问就在这里面,告诉了你们,千万不要只在书本上死念书。换句话说,这一节书,显示了孔子的教育法是在日常生活行为上,处处表达无遗,不要有神秘感,不要有好奇心,他随时随地都在教学,学问就从生活经验得来。书本上是求知识,求前人的经验,和前人的见解与心得。但是要把这些知识、见解与心得用到自己身上,就要加以体验了。所以他说“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”,没有哪一次、哪一个地方不表现学问的道理。你们要在这方面去了解、去学习。 跟着下面又提出来孔子的教育宗旨: 子以四教:文、行、忠、信。 现在有些研究孔孟学说的人,跟着新时代走,他们说孔子是非常科学的,在当时孔子就有分科教育了。他对学生们分有文、行、忠、信四门类别,好像现在分科分系的教育法。这是说笑话了。 孔子教育的宗旨是这四项。第一“文”:包括了知识、文章——广义的文章。文章的文采、字句和条理,章是连起来的一大篇文理。狭义的是指文字作品叫文章,这是后世观念。在春秋战国时候,文应该是广义的文章,包括了一切知识及文学。第二“行”:文章好,知识好,充其量变成文人。学者们要注意,古人早就有“文人多无行”的说法。所谓文人多半无行,就是说,知识多了,正理、歪理,条条有理,因此凡事满不在乎,便成了“名士风流大不拘”。还有,往往文章写得好的人,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业。看中国三千年来文学史,文学造诣高、诗辞歌赋都行的人,在事业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。以诗人来说,杜甫、李白等在其他方面,没什么大成就。在功业上有成就的人,不一定文学是好的。不过像唐代几个皇帝,文章诗词都非常好,尤其唐太宗诗作得非常好,不过他不肯作,书法也好。所以唐代文学好,是帝王们提倡的。宋朝的儒家,理学讲得好,推其原因,也是受宋太祖的影响。赵匡胤本身就内行,所以说转移社会风气在于一二人者,但不是你我一二人。这从历史上可以得到很多证明。但有功业的人,他的丰功伟业又往往盖住了文学上的才气。所以孔子四教中的“行”,也不是单指普通的操行,而是指一生事业的成果。然后讲到第三的“忠”:不是唐宋以后所讲的忠于某一个人的意思。孔子讲的“忠”,是对国家、社会、父母、朋友,任何一人、一事,答应了的话,就贯彻到底,永远不渝的诚心;对一事一物无不尽心者谓之“忠”。第四“信”:就是有信义。这是孔子教育的四个重点,不能够分开的。如果说他是分科了,那就是笑话。 谈到这里,我们对于中国现代教育,感慨很多。尤其每年联考之前,常谈起这个问题,照过去的猜题方式,今年(一九七四年)的作文题,一定是向十项建设这个方面猜。而今年的作文题爆出冷门,出对了,是来自《荀子》上的:“荀子曰:吾尝终日而思矣,不如须臾之所学也。”不料有一家大报的社论批评说,现在已经到了科学时代,还出这样古老的题目,不合时宜。我看了这样的社论,连叹一口气都觉得浪费。报章是领导文化的先锋,居然有这样的观点,天下事可知矣! 今日的教育,实在是一个严重的问题,尤其是对于我们国家民族文化的前途,更是个大问题。我经常觉得,中国这几十年来的问题,根本发生在教育上,而且很严重。甚至三千年来的历代兴衰,都与教育问题有关。古时候,我们没有明文规定教育的目标,而现在规定了实施三民主义的教育。但是,我们关起门来检讨,三民主义的教育,在学校里并不算成功。什么道理,很值得研究。过去我们虽没有明文规定的教育宗旨,但读书人根本上要把品德修好,这是公认的目的。可是近几年来,跟着西方文化转,尤其是现在美国标榜“教育就是生活”的教育方针,大家体会到的生活就是现实,不外物质。教育的目标也因而移转,完全忽略了心性的修养。搞到现在怎么样呢?有一个学生,是前几年师大毕业的,已得到硕士学位。一天来看我,我问他认为我们的教育目的是什么?他说:“老师!我们的教育目的是考试啊!”这句话讲得很沉痛,我们只好相对苦笑。是嘛!小学毕业以后考中学,考进了中学,小学所学的没用了,丢了;中学毕业考高中,考进了高中,初中学的没用了,又丢了;高中毕业考大学;高中所学的又没有用了,当然也丢了;等考取留学又丢了大学的;留学回来,参加公务员考试;当了公务员,还有升等考试。三年一大考,两年一小考。是嘛!我们的教育就成了考试。其实,考过了又不算数。清代有人对考试的评语是:“销磨一代英雄气,官样文章殿体书。”现代科学八股的考试方法更可怕,将来很可能要变成“销磨一代精神气,电脑规程机械书。”(我们一边听,一边摇头叹息。) 前天,一位有名的建中资深的国文老师来看我,也叹说今年换了电脑教育、电脑考试,越来越不对了。现在高中三年级的教育,谈不到教学问。只是告诉学生,用什么方法应付这种电脑考试。像国文方面,一个名词除了教他们正确的解释之外,还要告诉他们四五种不正确的答法。再加上一些课本在编的时候本身就有问题,中学老师接到这种课本,发现有问题,早已向教育部提出来,但没有人理会。现在临阵了,报上才登出来说有问题。而这些地方在上课时,只有告诉学生,这是有问题的,只要注意将来如何应付考试就好了。这就是教育!怎么办呢? 现在我们讲到孔子教育的宗旨,就是文、行、忠、信。过去向德行的路上走,对于学生知识、学问的成就,还是第二步的要求。既然受过教育,至少第一步要打好品德的基础。几千年来,我们中国人的道德为什么如此敦厚呢?就是德行教育的结果。所以文、行、忠、信并不是四科,以现代观念勉强来解释,应该是他的教育中心。文包括了文学,乃至一切学问的完成。行,狭义的是行为、品德;广义的是事业的成果。忠、信,是内心的修养,是人格的造就。 时衰鬼弄人 说到这里,引出孔子的话,对于当时风气的变动,大发感叹! 子曰:圣人,吾不得而见之矣!得见君子者,斯可矣。子曰:善人,吾不得而见之矣!得见有恒者,斯可矣。亡而为有,虚而为盈,约而为泰,难乎有恒矣! 我们读了这几句话,感想也非常多。处身现代的世风,也有孔子当时同样的感叹。在孔子那个时候,是一个变乱的时代,在变乱的时代,各种怪现象都会出来。所以孔子的忧愁,就是深恐国家民族的文化命脉断绝。他说,古代的圣人过去了,我见不到了,但是学圣人之道的总有吧!如果能看到照圣人所教的道去学,虽然没有学完全,但已经够得上称君子的,我就已经满足了。这是他无限感叹的话,可见那个时候,真正够得上称君子的人都已看不见了。紧接着,他又说,真正的善人,过去历史上有,现在没有了,至少我还没有见过。只要看到一个有恒心的人,做到“守死善道”;思想的中心确立了,随便社会怎样变更,甚至天塌下来都不管,一定走自己这个路子的,这样有恒心、有毅力的人,能够见到,也就好了。这是说能一生为历史文化牺牲下去的人,也没有了。下面相反的说当时社会的现象:“亡而为有”,亡就是无的意思。他说现代社会上的人,充壳子的多,根本空空如也,什么都没有,架势可摆得大,乱充蛮有学问的样子。社会到了变乱时,这种现象有的是,有人有了钱,就附庸风雅,像是蛮有学问的样子。当然那些人碰不得的,他一开口就完了。“虚而为盈”,社会变乱中,有的人内在本来空虚得很,可是还引为自满,自认为对。我们从社会上可以看到,凡是过分傲慢的人,他的下意识中,一定有很重的自卑感。要原谅他的傲慢。“约而为泰”,约是俭约。在变乱的时候,有很多人本应节约的,但很少这样,都是要充面子,讲排场。没有米下锅了也不管,排场先摆出来再说。 有了这三种情形当中任何一类型的人,一定不会有恒心向学问道德努力的。因为他的心理上就已经不健全了。这是社会的病态,也是个人的病态。不但孔子那个时候是这样,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也是这样。翻开古今中外的历史来看,凡是变乱的时代,都是这个样子。所以处在这样变乱的时代中,我们就要特别注意,加强自己的修养了。 这些是说孔子的教育与方法,同时说到他对于时代的忧心。下面又说到他对生活的态度。 子钓而不纲,弋不射宿。 或许说,这两句话应该放在专门记载孔子个人生活的第十篇《乡党》中。为什么却编在这里呢?自有它的道理。这两句话是说明孔子作人做事的态度。他钓鱼就是钓鱼,不用机械性的方法,不用大网去网。(纲即是网。)以现代的生产观念来说,这种态度又是落伍的了!如果说光是用钓竿去钓鱼,连企业公司都不要设立。这简直与经济政策完全相违背。但这个话不是讨论生产问题,是个人作人的原则。就是说他钓鱼也好,做什么也好,不喜欢用机心来整人。“弋不射宿”,打猎的时候,拉弓射箭,不射宿鸟,就是对还巢的鸟,栖息在那里的鸟,他是不射的。这一点也代表中国过去文化的一种精神,这种精神现在当然也还保留。我们从旧体小说就可看到了。中国人打斗很不喜欢用暗器,常用的暗器是所谓“镖”。万不得已要用镖时,必定同时大喝一声:“看镖!”表示先打了招呼,通知了。这虽然是一个小动作,也就是民族性的特征,是我们民族的传统道德。 现在说起这些中国文化,从另一方面看,都是落伍的思想了。但以最新的观念来说,又不落伍了。现代的生物学家,尽量提倡爱,爱动物,全世界都组织保护动物会,保护野生动物会,提倡禁猎。我们过去认为,爱护动物是应有的道德,如相传的“劝君莫打三春鸟,子在巢中望母归。”中国人都晓得,过去小孩读书,老师都教的,成为生活教育。春天,鸟刚孵出小鸟的时期,不要去打,否则母鸟被打死了,小鸟将在巢中饿死,非常悲惨。这种教育,看起来好像是一件小事,但是扩而充之,就是仁爱心。所以将孔子的这两点,放在这里,就是说爱心的扩充,是仁。 虚字文章实事知 接着又发挥孔子做学问的要点: 子曰:盖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无是也。多闻,择其善者而从之。多见而识之,知之次也。 “盖”字是虚文,古文中如“夫”,如《尚书》上的“曰若”等等都是。推行白话文之后,有些人说这些字讨厌,是毫不相干的字。其实很有关系。我们平日讲话,也经常会发出:“唉……”,“这个……”,“呣……”等等的语头。要作文学研究,这些字对于行文的气势,是很有作用的。如果用得好,更能充分表达语意。 虚字在文学中的地位,有一个很好的近代例子:国民革命成功以后,清朝的皇帝退位,当时隆裕皇太后——宣统皇帝的妈妈——的退位文章,也是历史上一篇重要文献。据说是当时南通张状元——张謇——的手笔。文章中间本来没有“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”这句话。而是袁世凯唆使左右的人,设法加进去的。这篇文章,是清代三百多年的皇朝,最后下台一鞠躬的时候,对全国人说的话。如何说法呢?尤其这最后一篇文章中的最后一句话,该怎么个讲法呢?就是最后怎样下台,这篇文章怎样结束?这可真难。而它最后那句话是“岂不懿欤!”四个字,是毫不相干的,完全是虚语,但在文章的气势上,意识形态上,非常重要。据说是某太史加了这四个字作结尾的。叶遐庵记载的辛亥宣布共和前,北京的几段轶闻中有一段说:“逊位之诏,张金坡(锡銮)早令人拟一稿,同人嫌其冗长,交与余修正。余以为时尚早,密藏衣袋中(时重要文件不敢置家中,多放在衣袋。有一次夜间收到解款数十万汇单,余亦置衣袋中,不敢告一人也。)至十二月二十日前后,方拟动笔,而南方已拟好一稿,电知北京,(此稿闻系张季直、赵竹君二公所拟。)遂由某君修改定稿。此稿末句‘岂不懿欤’四字,闻系某太史手笔,余甚佩之。盖舍此四字,无可收煞也。”这是参与其事者的记载,是可靠的。也正如他所说,这四个无实质、不相干的虚字,在结束文章气势上,可是很有作用的,很重要的。为了使大家更能体会到这个虚字在文章中的作用,而且这也是历史上的重要文献之一,现在附录下来,供大家去欣赏,领会。 “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:前因民军起事,各省响应,九夏沸腾,生灵涂炭。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。公决政体。两月以来,尚无确当办法。南北睽隔,彼此相指,商辍于途,士露于野,徒以国体一旦不决,故民生一日不安。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,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,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,人心所向,天命可知,予亦何忍一姓之尊荣,拂兆民之好恶。用是外观大势,内审舆情,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之全国,立为共和立宪国体。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,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。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,当兹新旧代谢之际,宣布南北统一之方,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,与军民协商统一办法。总期人民安措,海宇安,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。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,优游岁月,长受国民之优礼,亲见郅治之告成。岂不懿欤!钦此。” 由此可知,对文字有时候也要注意,尤其在外交上的文字,乃至写一封信,与正式外交有关,每个字都要留意。虽然文字是“雕虫小技”,但如同雕图章,雕了一辈子,不一定有几个能成为艺术品,文字也有如此之难。这是说到“盖”字而引伸出来的话。这个“盖”字有时可作“因为”讲,一件事先叙结果,再说原因时都先加一“盖”字。 这节话,孔子是说,有些人自己无知,一切不懂,却冒充内行去做了,他说他绝对不做这样的事。所以大家要学孔子,出去做事做领导者,不懂就是不懂。中国讲领导学,真正的领导者便是善于用人,而不一定自己懂得多。如汉高祖,他又懂哪一样?他的长处就是能够坦率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。最怕的是自己认为什么都懂,这是最严重的错误。作为一个领导者,最好的办法,是自己即使懂了,宁可说不懂。诸葛亮本来什么事都懂的,他为了“集思广益”,仍然请教别人。以能问于不能,这是最聪明的办法。可是人有一个毛病,懂了以后一定喜欢表现出来。这种态度,做学者可以,真去做事,就不可以,是大忌讳,至少自己会很辛苦。上面太能干了,下面就无人才可用。下面有才干也发挥不出来,因为对部下骂了两次笨,第三次部下有了好的意见也不敢说出来,都唯唯诺诺,领导人就得自己辛苦了。这还算好,最讨厌的是“不知而作”,自己不知道,又硬充内行,那就更严重,千万不可犯这个错误。 不但如此,孔子还告诉我们:“多闻,择其善者而从之。”这个“闻”字,包括了多读书、多听、多问。所谓学问,一边学要一边问,多请教人家,听人家的意见。听来的不一定对,还要有所选择。对好的见解,就要采纳。仅听还不够,要加上经验,所以要多见,还要亲眼看见。读历史的人,如果没有经过相当事实的体验,读历史也没有用,最多不过是个书呆子。譬如说,讲如何作领导人的理论很容易,但一定要在一个单位,甚至小单位做过当权领导人,才能体会得到。所以要多见,多亲自经验体会,而且还要用心记下来,“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”这样才有用。 这两句话合起来:“多闻,择其善者而从之,多见而识之,知之次也。”这是求知识学问的第二等人才。第一等就有天才,反应灵敏,如历史上很有名的故事,张良为什么帮助汉高祖?他最初自己要出来反抗秦始皇,行刺不成,最后遇到刘邦。有人问张良,为什么愿意帮助刘邦?张良说,我所有的意见,别人都不懂,只有刘邦懂,所以愿意帮助他。刘邦也的确有领导的天才,像韩信有一次不出兵,派一个人来见刘邦,要求封韩信为假王——三齐王。刘邦一听气了,桌子一拍,正要大骂。张良、陈平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。刘邦本已骂出口了:“他妈的……”可是被他轻轻一踢,立即改口风:“他妈的!要封就封真王,还封什么假王?”于是封韩信为齐王。从这件事看,张良不用说话,轻轻踢他一脚就懂了。可是像我们,别说轻轻踢一脚,就是把屁股打烂了,还是不懂。历史上这类事多得很,有些人的确是聪明。所以孔子说第一等人是天才,既然不是天才,就要学问来弥补。自己不是天才,又不肯求学问,就是“不知而作”的,那就完了。不是天才,学问怎么来呢?多听人家的,多看、多经验、多跟人家学,这就是“知之次也”。 说到这里,下面又转到孔子教育态度,也是叙述他作人的行谊。 互乡难与言,童子见,门人惑。子曰:与其进也,不与其退也。唯何甚?人洁己以进,与其洁也,不保其往也! 互乡是一个地名。这个小地方在哪里,后世就很难考据了,只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。就是说这个地方的人很难讲话,没有办法和他们讲话。“难与言”,这个文字用得非常妙。是说这个地方的人地域观念太强吗?或者说统统都是浑蛋吗?很难说是什么意思。总之,在当时这个地方的人,名声是不太好的。可是这个地方有个年轻的人来看孔子,孔子跟他谈话了。孔子的弟子们奇怪了,老师为什么会和这个地方的人谈话?大家莫名其妙。 孔子的行谊 说到这里大家要注意,尤其大家将来出去,在政治上领导的机会多。讲到中国的民族性,有一部书,是顾亭林的名著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。前面曾说过,明亡以后,顾亭林是始终不投降的。不过他高明,不投降当然清朝要嫉妒,可是他有本事,自己不投降,教学生到清朝作官,这样也可以由学生保护他不投降,可是他自己在地下做策反的工作。他也很有钱,到一个地方娶一个太太,生了孩子又走了。他娶许多太太生许多孩子,他有他的道理,因为反清复明是要灭族的,他这样做是为了要留一个根。他走遍天下,就写了这部书。每个地方他都去看了,尤其是各省的军事要地,都去看了。所以后来成为研究中国地理、研究中国地方政治思想必读的书。第二部书是顾祖禹写的《读史方舆纪要》,也是研究政治地理、军事地理最重要的书,现在读来还有价值。这两部书合起来称为《二顾全书》。当年凡是留意国家天下事的,尤其是研究军事的人,都要读的。在这部书当中,对于每一省先有一个总评,而且对地方性、民族性写得很清楚,所以不妨找来研究。说到这里,就感到我们中国的确每个地方的民性各有不同之处。所以古代将领带兵,对于何处的兵适于冲锋,何处的兵适于后勤,何处的兵适于陆战,何处的兵适于水战,都大致要有个了解。所以清中兴的湘军、淮军各有不同优点。政治也是如此。但是要注意一点,尽管地方民俗各地不同,但万一有外力入侵的时候,一定团结一致,先把外来的侵略驱逐了再说。地方性有如药材,某种药产在某一地方,别地产的就不行。像当归这种药,台湾也在培植生产,可是它的药效就差。当归最好的是甘陕出产的秦归,其次是四川出产的,差一点点。现在研究阿里山气候土质和甘陕一样,但种植出来的当归,药效始终还是有问题。所以由于地理的关系,各地出的植物不同,出的人物个性也不同。因之古代出去当地方首长的,对于这一县的县志,这一省的省志这类资料,都应该先知道,当然能够读一下《读史方舆纪要》更好,可以多一层了解。 地方性的观念,常深植人心。人往往因为地域观念的偏见,而影响了对个人的评价。经常会听到:“嗳呀!他是某地方人!”好像某一地方的人统统都是罪大恶极似的,连孔子的学生都是这样。孔子接见了互乡一个年轻人,“门人惑”,这三个字多严重?学生们都奇怪,怀疑老师怎么和这个地方的人讲话。到底孔子与众不同,他告诉学生们说,肯求上进的人,我们一定要帮助他,不要使人没有进步的机会,不能使人退步。“唯何甚”,孔子对学生说,你们太过分了,怎么这样一种狭隘的胸襟和态度?孔子在骂学生,我们自己也要反省:有时我们觉得某人不好,当他真的做了好事,我们仍不愿认为他好,人的心理往往会有这种毛病。“人洁己以进,与其洁也,不保其往也!”孔子说,即使是一个坏人,他能够自己反省过来,等于洗了一个澡一样,把自己弄得很干净,来求进步。只要能够这样,不就好了吗?如果说昨天有一点错误,今天即使有了好的表现,却仍不以为然,那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做朋友,也没有一个人才可用了。所以这一段是说教育的态度,也是说自己度量的培养。 子曰:仁乎远哉?我欲仁,斯仁至矣! 这等于解说《里仁》的话,谈仁的用。仁义并不是摸不着、看不到、很高远的。只要在观念上引发仁慈心,去爱别人,有一点爱心存在,就是仁爱的道理,就可达于仁道,不要去向外驰求。 下面讲到孔子作学问、作人的一个事实: 同姓不婚的优生学 陈司败问:昭公知礼乎?孔子曰:知礼。孔子退。揖巫马期而进之曰:吾闻君子不党,君子亦党乎?君取于吴为同姓,谓之吴孟子。君而知礼,孰不知礼?巫马期以告。子曰:丘也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。 陈是陈国,司败是官名,就是司寇。作一不伦不类的比方,就好像现在的司法行政部长。实际上比司法行政部长权力大,可以执行法律的。他问的问题是问到鲁昭公。这是外交上的事,我们要注意。很多到外国去的人,与外国的知识分子谈话,慢慢就谈到我们的政治问题。有许多问题是很不好答复的,孔子也遭遇了这种情形。鲁国是讲文化的礼义之邦。陈国的司败,就问到鲁昭公知礼不知礼。孔子站在国家的立场只有说:“那当然知礼。”孔子讲了这话就走了。陈司败就对孔子的学生巫马期——姓巫马,名施,号子期,少孔子三十岁——作揖行礼,在外交礼貌上,进一步靠近巫马期身边,低声说,据我所了解,真正了不起的君子,是没有偏私的,不对自己存私心的。你老师孔子,是一代圣人,了不起的君子,可是他也免不了私心。我刚才问他鲁昭公娶了吴国的一个女子作太太,取名吴孟子——古代是同姓不结婚的。吴国与鲁国是周公之后,依礼是不能通婚。鲁昭公这样做,是不是知礼?你老师说他知礼,假如鲁昭公是知礼,各个都知礼了,还有哪一个不知礼?你们老师还是有私心啊! 说到这里,我们研究,为什么中华民族发展得这么好,成为世界上优秀民族?这和我们古礼同姓不结婚的制度很有关系。以现代优生学的观点来看,这是古代了不起的好制度。同姓结婚,只要三代以后,人种就完了。往往有表兄妹结婚,生下来的孩子,脑子非常笨,乃至变成白痴,这是血统问题。讲礼制问题,更不可以。所以我们现代的风气,通常同姓结婚,要出了五服以外。 巫马期听了陈司败这样批评老师,回来就向孔子报告了。孔子说,我实在非常幸福,我只要有一点错误,别人就会指出来。这段话使我们有两个认识。 第一,一个人地位高了,很不幸,就是自己有了错误,也没有人会告诉你。这要自己居过高位,才会亲身体验出来。就拿我个人来说,教书这样久了,学生中五六代都有。见了面,他们太老师的乱喊一气,听到的都是恭维。有时候到外面去,有些机构还派上车子,参谋、副官跟在后面照应,对这种情形,我宁愿一个人溜开,要自由活动。人生到了这个时候最危险,“活埋人”嘛!我经常说中国的哲学了不起,皇帝为什么称“孤家”、“寡人”?当了皇帝真成了寡人,想轻松一下,都没有人敢一起来说笑,真没意思。因此,我们研究历史心理,就知道地位越高心里越空虚,空虚到想发一个牢骚,想讲一句感叹话的对象都没有,相当可怜!不要以为功名富贵好,到了高位就是“寡人”,就是“孤家”。不但如此,年纪大了,各个遇到你都尊称老太太、老先生的时候,也完了,是“孤家寡人”了。说到此,我就想到当年四川一位同盟会员,这位老先生,做过很多事情,我是跟他年龄差了一大截的忘年交。他告诉我许多当年革命的经过,并且还告诉我他的两句诗:“回回坐上席,渐渐变坟堆。”这就说明年位一高,自己有过错,没人指示,这个上席也很不好坐啊!所以孔子说自己很幸福,有了过错,便有人指出来了。 第二个认识是什么?孔子对于知礼不知礼,心里明白得很。但别人问到自己国家的国君时,他绝不会批评自己国君的不对。所以当然要说鲁昭公知礼,绝不能说不知礼。你们外国人讲他不对是你们的自由。而且既然你们外国人懂了,何必再问我?你问我,我当然这样答的。所以这也是孔子的高明,同时也是外交上的礼貌。 跟着又说到孔子生活的情趣,也就是“游于艺”涵义的发挥: 生活的艺术 子与人歌而善,必使反之,而后和之。 孔子是很喜欢音乐的。音乐和诗歌,用现代话来说,即是艺术与文学的糅合。过去的知识分子,对艺术与文学这方面的修养非常重视。自汉唐以后,路线渐狭,由乐府而变成了诗词。人生如果没有一点文学修养的境界,是很痛苦的。尤其是从事社会工作、政治工作的人,精神上相当寂寞。后世的人,没有这种修养,多半走上宗教的路子。但纯粹的宗教,那种拘束也令人不好受的。所以只有文学、艺术与音乐的境界比较适合。但音乐的领域,对于到了晚年的人,声乐和吹奏的乐器就不合用了,只有用手来演奏的乐器,像弹琴、鼓瑟才适合。因此,后来在中国演变而成的诗词,它有音乐的意境,而又不需要引吭高歌,可以低吟漫哦,浸沉于音乐的意境,陶醉于文学的天地。最近发现许多年纪大的朋友退休了,儿子也长大飞出去了,自己没事做,一天到晚无所适从,打牌又凑不起人。所以我常劝人还是走中国文化的旧路子,从事于文学与艺术的修养,会有安顿处。几千年来,垂暮的读书人,一天到晚忙不完,因为学养是永无止境的。像写毛笔字,这个毛笔字写下来,一辈子都毕不了业,一定要说谁写好了很难评断。而且有些人写好了,不一定能成为书法家,只能说他会写字,写得好,但对书法——写字的方法不一定懂。有些人的字写得并不好,可是拿起他的字一看,就知道学过书法的。诗词也是这个道理。所以几千年来的老人,写写毛笔字、作作诗、填填词,好像一辈子都忙不完。而且在他们的心理上,还有一个希望在支持他们这样做,他们还希望自己写的字、作的诗词永远流传下来。一个人尽管活到八十九十岁,但年龄终归有极限的,他们觉得自己写的字,作的诗词能流传下来,因而使自己的名声流传后世,是没有时间限制的,是永久性的。因此他们的人生,活得非常快乐,始终满怀着希望进取之心。以我自己来说,也差不多进到晚年的境界,可是我发现中年以上,四、五十岁的朋友们,有许多心情都很落寞,原因就是精神修养上有所缺乏。 孔子深懂这个道理,因此非常注重诗与乐的教化,但他不是一个音乐家,也不善于唱歌,他订了《乐经》,但失传了。现在这一节书是描写孔子听到别人歌唱得好,他一定要求对方再唱一次。当他学会了,“而后和之”,和之就是照他的歌,依他的音乐曲调,另外再作一首,这便是和。说到和,我们常常会在诗题上看到:“和某某先生诗”或“步某某先生韵,这类题目,“步”与“和”的差别:“和”就是照原来的曲调和内容再作一篇。(我们听今天的歌,调子都还可以,但内容却不行。由此就看到了我们文化衰落的一面,那就是文学的修养太差,没有深度;现在报上的文章,也是如此,不像古文寿命长。过去的文章,读过后,文章的句子还留在脑子里,还不喜欢把句子中的字轻易更动。因为古文中的句子多方面都可以通,可以作多方面的看法,值得玩味、咀嚼。现在的白话文就没有这种境界,所以现在的诗歌内容,也和白话文的情形一样。)而“步”又不同了,意思是前面有人在走,我们一步一步都跟前面的脚步走。就是只照他的声调,而内容并不一定要跟着原歌的内容意思,这就叫步韵。 以上是说孔子对乐教的重视,接下去是说他的自我评论。 子曰:文,莫吾犹人也。躬行君子,则吾未之有得。 这是孔子的谦虚话,也是老实话。由这一句话,我们可以归纳出几个结论来:第一是孔子在文学以及各方面的成就,真是达到了顶峰,但他自己始终没有认为自己了不起。不但是学问方面,古今中外,任何一方面真有成就的人,站在顶峰的人,总觉得自己很平凡。这是必然的现象,并不是有意装成的。硬是真的到了顶峰的时候,自然就觉得很平凡。而且还特别小心,觉得自己懂得太有限,不敢以此为足。从这节书可以看出来,孔子那么其实、谦下,而且不是故意装样的。 第二点可以看出儒家所谓的学问,就是指作人做事的道理。并不是头脑聪明,文学好或知识渊博,这些只是学问的枝叶,不能算是学问的本身。学问的表达在于文学,文学是学问的花朵。这里孔子就讲到学问的花叶和根本:“文,莫吾犹人也。”他说如果谈文学的修养,“莫……”这里的“莫”字不是肯定词,翻译成现代白话,近乎“也许”的意思。就是说,如果谈文学,也许我和一般,知识分子差不多。至于讲我自己身体力行做到了君子这个标准没有,那么我自己反省,实在还没有很大的心得。我们从此看到孔子的谦和,这种作学问的态度,非常其实,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迹象。 凡圣之分 下面再引用孔子自己的话,说明作学问的道理: 子曰:若圣与仁,则吾岂敢。抑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,则可谓云尔已矣!公西华曰:正唯弟子不能学也! 中国文化,在三代以后,便建立了一个作人的最高标准,就是圣。和印度的佛、中国的仙、西方文化的神,差不多同一个观念。圣之次为贤,贤者也就是君子。再下来是仁者。过去老一辈的人写信给朋友,尊敬对方的人平时,往往称呼“某某吾兄仁者:”或“某某仁者:”对平辈、晚辈、长辈都可以用,这是很尊敬的称呼。所以孔子说,圣者的境界与仁者的境界,这种修养我怎么敢当?实在没有达到,那高得很,我还差得远。不过虽不是圣人,不是仁者,我一辈子朝这条路上走,总是努力去作,而没有厌倦过。至于学问方面,我永远前进努力,没有满足或厌烦的时候;我教人家,同样没有感觉到厌倦的时候,只要有人肯来学,我总是教他的。只有这两点,我可以说是做到了。他的学生公西华听了说,老师!这正是我们做学生的,一辈子也无法学到的地方。 这节话在文字上是如此写,如果以逻辑的方法推论,孔子这样,就正是圣人与仁者在行为上的境界。“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。”实在不容易做到。就是说自己求学,永远没有满足,没有厌倦,只求进步;不管今天,只有明天,今天成就不自以为是,再向前走;任何事业,都如此“为之不厌”。教人家,有人来请教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不会说同一个问题有人问了三次,第四次还来问就觉得讨厌;不会有厌恶此人,乃至不愿再教而放弃他的心理。否则就不算有仁慈之心。不但是学问如此,就是做事、做领导人,都应该如此“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”。就是这两点,的确我们一辈子都做不到。老实讲,我们有时候作人作得自己都讨厌起来。例如古人所说:“富嫌千口少,贫恨一身多”昨天和年轻学生一起吃饭的时候,看他吃面都好像很厌倦的样子,但又不是有什么心事。问他对活着有什么想法?他说觉得活着无所谓,死了也差不多。我说他心情太落寞。这和体能也有关系,因为他体能是太弱了一点。但在我个人与人接触的经验,常常发现有些人,他的心理觉得活着与不活着是一样。有些人甚至厌倦于活着,尤其到了“富嫌千口少,贫恨一身多”的地步。一个人穷了,觉得自己都是多余。因为一天忙到晚,只不过养活自己身上几十斤肉而已,结果觉得这几十斤肉都很麻烦,懒得去养活它。因此“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”这两点表面看很容易,做起来很难,尤其当年纪大的时候更不易做到。而孔子讲这两句话的时候,年纪已经很大了,当时的人都已经称他圣人、仁者。但孔子一直到死的时候,始终还在救世救人的目标上努力去做,这就是圣人的表征。 孔子曾提到过好多种圣人,在这里我们看孔子,乃是圣之时者。所谓时者,不是说孔子时髦,时髦是后世才出现的名词。这个“时”是说孔子随时跟着时代走,不落伍,随时在进步,随时晓得变,所以说他是圣之时者。他一生的努力,都朝这个方向,因之他这个做法,叫做“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。在当时他知道这个时代是挽救不了的,可是他并不因此放弃他应该尽的责任。这就是我们无论对自己的人生目标,或对自己的事业,必须反省的地方。普通人都把一时的成就看成事业。但了不起的人,进入了圣贤境界的人,所努力的则是千秋、永恒的事业。孔子所努力的就是千秋事业。 下面便是这一篇结论的开始。 祈祷是求救的信号 子疾病,子路请祷。子曰:有诸?子路对曰:有之。诔曰“祷尔于上下神祗。”子曰:丘之祷久矣! 有一次孔子生病,大概病得很严重,以现代情况来说,大概医生都束手无策了。于是学生们急了,尤其是性情急躁的子路更慌了,主张请一个画符的、念咒的来拜拜;或者请一个神父、牧师来祈祷;找一个和尚来念经。这就牵涉到宗教,向神只去求救。“子曰:有诸?”一个问号。孔子说,子路!有这回事吗?有可能吗?意思是说,人病重了,在菩萨面前,或上帝面前一跪,说菩萨啊!上帝啊!他给我长命吧!再活两年吧!我还有些帐没讨,再过两年就可以讨好帐,再慢慢去。这样可以吗?小说上写的诸葛亮六出祁山,师老无功,知道自己快死了,拜北斗星。(这是小说上写的,历史上实际没有这回事,如果真有这回事,诸葛亮就不叫诸葛亮,要改名诸葛暗了。但道家有此说法:北斗,统称北极星。北极星和南极星,掌管人的生死。后来民间传说的南极仙翁,他的形像成为庆贺长寿的象征。而道家的说法,南极仙翁是管寿的、管生的;北斗星君,是管死的;所以欲求不死,要用道家的方法拜北斗。是另有一套的,包括画符、念咒、点灯等等。)结果还是死了。这是小说写的,不去管它。但这一节《论语》告诉了我们,孔子对于鬼神之事,形而上的东西,并不是反对。前面说过“子不语:怪、力、乱、神。”鬼神有没有存在,他没有讨论。因为“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,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。”谈到超现实世界,有没有另一世界存在,这是东西文化五千年来,到现在为止,哲学、宗教还没有解决的问题。我们不能说这些不科学,科学并不是万能,现在科学正要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还没有找到。不要以为科学解决了问题,事实上问题还没有解决。像爱因斯坦这样一位伟大的人,可惜死得太快了一点。他想把生命升华,变成为四度空间(Four Dimensional Space或称四次空间,或四个因次空间)。那时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,而可以有神通,可以不靠机器而在空中飞行。他有这个理想,没完成就死了。他到快要死的时候,感觉宇宙的生命后面还有一个东西。什么东西呢?当然不是唯物思想的。他是搞物理的,科学家都是朝唯物方面的路子去探讨。结果他认为不是属于唯物方面的,而是另外的东西,可是不知道是什么。所以他没办法,只好去信上帝。因为这一个力量他没有研究出来,是个东西但不可知,还不如信上帝,精神先得到保障,先得到安慰。形而上是不是有个东西?生命是否在一个躯体里死了以后可以再生、再来?这都是人类没有解决的大问题。所以人类文化不要自吹了,站在哲学立场看人类文化是非常幼稚的,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。 人从儿童到少年,幻想最多。对一个茶杯可以看上几个小时;对一堆泥士、一块破瓦片会觉得很好玩,大感兴趣;堆城筑池,可以玩一整天。后来加上知识的教育,到了二十岁前后,又进入另一个阶段,作学问、作事业的理想基础,就在这个时候打的。看历史上的大政治家、英雄、文学家等等,一切成功的人,基础都在这时候奠定的。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打好基础而后来能够成功的,不是绝对没有,但例子太少。三十岁到四十岁,并没有什么创见,只是将十几到二十几岁之间的理想付诸实施,化成事实。历史上成功的人物,几乎三十几岁就成功了,尤其是领导或统治方面的人物,更少例外。汉高祖年纪是大一点,但也只四十几岁,没有超过五十岁就成功了。他统一天下只用了五六年的时间。其他的人作学问也都是如此。当然年老才成功的,不是没有,但少得很。到了五十六十不过空留回忆。所以遇到老年人,要准备一番心情去光听他讲过去:“我当年如何如何”,今天讲了,明天见到还是这样讲,可以讲几千百次。但告诉他现在的事情,他会马上忘记。所以人的学问,一切的见解,都不超离年轻时的模型,尤其以科学为然。现在的科学家,超过三十五岁以后,就很少有科学上新的发现了。有新发现的都是年轻人。而学问思想到五六十岁成熟的时候,人就凋谢了。我前面也说过,人类古今中外的文化,都是二十几岁的文化。就是继往开来,永远是年轻的,永远是没有成熟的。 所以中西文化,宗教也好、哲学也好、科学也好,对最后的结论,都未曾获得。生命究竟从哪里来?生命的价值究竟在哪里?都没有结论。像前天和年轻同学谈到,我最近看了丁中江先生的北洋军阀史,把近代几十年来的事故,引用第一手资料记述。我对每一文献都没放过,但看了以后就有一个感想:“人究竟为了什么?”这又是还没有答案的哲学老问题。当然我们可以假定很多答案,但这些答案只是人为的、主观的,并不是哲学的正确答案。所以有无鬼神,我们不知道,这个问题暂时保留。 但是我们看孔子的态度,他对这个问题是明白的。当他病了,药物无效的时候,子路说,求神吧!去祷告一下吧!孔子听了问子路,真有这回事吗?孔子这话说得很妙。他当然懂得,不过他是问子路“有这回事吗?”而不是说“你相信吗?”子路经孔子一问,表示学问很有根据,于是搬出考古学,他说,有啊!诔曰:“祷尔于上下神只。”这“诔”是中国文化中的祭文,历代帝王的诔文就是。子路说,古代的诔文说了,人应该去祷告天地、上下各种神只。孔子说,如果是这样,那我天天都在祷告,而且祷告了很久,还照样生病。这节文字,作进一步研究,就可以看出来,孔子的意思,所谓祷告是一种诚敬的心情,所谓天人合一,出于诚与敬的精神,作学问修养,随时随地都应该诚敬。《大学》所说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。”诚敬修养要做到我们中国文化所说的“不亏暗室”。孔子就是说自己天天做到这样,等于与鬼神相通,就是这个道理,这是第一点。 第二,普通的人,到了急难的时候,就去求神、拜佛、向上帝祷告。所谓:“垂老投僧,临时抱佛。”这就说人平日自以为很伟大,但一遇到大困难,或极度危险,就感觉到自己非常渺小无助,完全丧失自信心——“天呀!神呀!你要救我呀!”倘使这时仍能保持一分自信心,就需要高度的修养。这里我们说到历史上一个人,大家都知道的朱舜水,明亡以后,他流亡到日本去,本想向日本求救兵企图复国的。船航行太平洋中,遇到大台风,全船的人都喊救命,朱舜水端坐船中不动。据说当时船上的人都看到海上有两盏红灯,对着船来。古代的迷信,说这是海神来接的讯号,全船的人都将会死亡,所有的船员都跪下了。朱舜水就问:“真有这回事吗?有没有其他挽救的办法?”船员说除非是有道的人跪下来求,或者还有希望。朱舜水说,他们拿纸笔来,我烧一张符下去,大概就可以退掉。朱舜水是道地的儒家,哪里会画符搞道家的东西,这不奇怪吗?结果他在纸上写了一个“敬”字。烧了以后,台风停了,船也稳了,风气浪静就到了日本。你说朱舜水这一套有本事吧!简直比诸葛亮更厉害,能呼风唤雨,撒豆成兵,岂不应该带兵打仗,将明朝复国了?这件事绝对有,但若深入研究,那就成为另外一门学问了。现在的科学叫做精神学,又叫灵魂学。精神与灵魂的解析,人的精神力量与宇宙是否相通,这是另一个问题。 第三,中国民间的谚语:“平时不烧香,急时抱佛脚。”一般人都是这样,像许多人交朋友,平时不去探访,有患难,或要借钱的时候才去,所以孔子对子路说,算了吧!老弟,如果这样,我天天都在祷告中。换言之,鬼神的事,和生命的道理,都不是这样简单的。 要愁哪得工夫 子曰:奢则不孙,俭则固,与其不孙也,宁固。 孔子说,人生的修养,“奢则不孙”。这个奢侈不止是说穿得好,打扮漂亮,家庭布置好,物质享受的奢侈。是广义的奢侈,如喜欢吹牛,做事爱出风头,都属于奢侈。奢侈惯了,开放惯了的人,最容易犯不孙的毛病,一点都不守规矩,就是桀傲不驯。“俭则固”。这个俭也是广义的。不止是用钱的俭省,什么都比较保守、慎重、不马虎,脚步站得稳,根基比较稳定。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脚跟踏实一点。他说“与其不孙也,宁固。”作人与其开放得过分了,还不如保守一点好。保守一点虽然成功机会不多,但绝不会大失败;而开放的人成功机会多,失败机会也同样多。以人生的境界来说,还是主张俭而固的好。同时以个人而言奢与俭,还是传统的两句话:“从俭入奢易,从奢入俭难。”就像现在夏天,气候炎热,当年在重庆的时候,大家用蒲扇,一个客厅中,许多人在一起,用横布做一个大风扇,有一个人在一边拉,搧起风来,大家坐在下面还说很舒服。现在的人说没有冷气就活不了。我说放心,一定死不了。所以物质文明发达了,有些人到落后地方要受不了,这就是“从奢入俭难”。 曾国藩用人注重乡气。历史上许多人,像吕蒙正,当了宰相,生活仍然很清苦。如最近电视上轰动的包青天,他一生的生活,也是清俭到极点,他本身没有缺点被人攻击。那么多年,身为大臣,龙图阁直学士兼开封府尹,等于中央秘书长,兼台北市长。做了这么大的官,可是一生清俭。民间传说,更把他当做了神,讲儒家文化,包公成了一个标竿。如宋朝的赵清献,当时人称他铁面御史,对谁都不卖帐,做官清正,政简刑清,监牢里无犯人,也和包公一样。历史上有许多名臣都是俭,乃至许多大臣,有的临到死了,连棺材都买不起。不但一生没有贪污一文钱,连自己薪水积蓄都没有,后代子孙都无力为他买棺材,要由老朋友来凑钱,这就是俭的风范。 光风霁月 接下来是: 子曰:君子坦荡荡,小人长戚戚。 《学而》篇中说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一个人一生没有人了解,虽有学问而没有发展的机会,还是不怨天、不尤人,这种修养是很难。所以君子要做到“坦荡荡”,胸襟永远是光风霁月;像春风吹拂,清爽舒适;像秋月挥洒,皎洁光华。内心要保持这样的境界,无论得意的时候或艰困的时候,都是很乐观的。但不是盲目的乐观,而是自然的胸襟开朗,对人也没有仇怨。像包公、赵清献都做到这样的境界,这是“君子坦荡荡”。至于小人呢?“小人长戚戚”,小人心里是永远有事情的,慢慢就变成狭心症了——这是笑话,借用生理的病名,来形容心理上的病态,小人永远是蹩住的,不是觉得某人对自己不起,就是觉得这个社会不对,再不然是某件事对自己不利。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,有时候:“唉!这个社会没得搞的。”言外之意,我自己是了不起,而这个社会是混蛋。这也是“长戚戚”的一种心理病。心里忧愁、烦闷、痛苦。所以这两句,可以作座右铭,贴在桌旁,随时注意自励,养成坦荡荡的胸襟。 跟着就说孔子个人的君子风范: 子温而厉,威而不猛,恭而安。 这是弟子们记载孔子的学问修养,表达在外面的神态。第一是温和的。对任何人都亲切温和,但也很严肃,在温和中又使人不敢随便。第二是威而不猛。说到威,一般人的印象是摆起那种凶狠的架子,这样并不是威。真正的威是内心道德的修养,坦荡荡的修养到达了,就自然有威。尽管是煦和如春风,而在别人眼中,仍然是不可随便侵犯的。不猛是不凶暴。如舞台上的山大王,在锣鼓声中一下窜出来,一副凶暴的样子,那就是猛。第三是恭而安。孔子对任何事,任何人非常恭敬,也很安详;也就是既恭敬而又活泼不呆板。第三点也等于第一篇《学而》的注解。学问好的人,内心的修养表达在外面的,就是这样的情形,而以孔子来作为榜样,用白话翻译过来就是有庄严的温和,有自然的威仪而并不凶狠,永远是那样安详而恭敬的神态。 第08章 泰伯 薄帝王而不为 《泰伯》第八这一篇,等于是第二篇《为政》的个人学问修养的引伸注解。第八篇的题目《泰伯》,也就是这一篇里所记载的,孔子经常标榜的圣人——吴泰伯。 泰伯是什么人呢?我们现在说中国文化,如果严格地说应该是周代文化。是周公把过去的中国文化,集其大成;而孔子是将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国文化加以整理。所以中国文化,也就是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王、武王、周公、孔子所传承的文化总称。 讲到中国的文化历史,就联想起一本有关中国历史哲学的书,在清代是禁书,但是我们还是把它保存了下来,也许大家没有看过。贾应宠(字凫西,是明崇祯末年人)写的《木皮散客鼓词》,是用歌谣的体裁,以弹唱的方式来叙述我国历史。这本书是明末清初时期的作品,其中充满了反清复明的民族意识,也包含着高深的历史哲学意味及文学境界。讲中国的历史哲学,以朝代来计算,春秋、战国这两个时代,还是属于周朝的。周朝统治天下约八百年,汉朝约四百年,唐代约三百年,元朝八十多年。明朝约三百多年,清朝统治也两百多年。说乱世,魏晋南北朝乱了两百多年。其中历史最长的朝代,源远流长的是周朝有八百年。 民间的小说上说,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。要知道周武王比姜太公只不过小几岁,当年跟周武王统一中国的都八、九十岁了。当时的文化,老成谋国,越老成经验越丰富、越稳重,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。不过这个出入不必去担心,时代在变,历史也在轮转返复,将来会恢复敬老尊贤也不一定。因为年轻人有冲劲,却没有高度智慧与经验,而老年人冲劲又太小。两人一配合就完整了,不能偏向的。小说上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,老先生还摆架子,不肯出来。结果由文王推车,推了八百步推不动了,姜太公就说保佑他的子孙八百年天下。这是小说写的,但代表了一种思想。把神话的、小说的外衣剥了以后,真的思想就出来了。这是小说家和民间文学的一种手法。 周朝能统治天下长达八百年,真不简单,历史上写他祖德深厚——所谓祖德,不是迷信,而是说他祖先开始,历代培养历史的根基。要培养历史的根基,是不容易的。我们再看秦始皇统一天下,他也是祖宗好几代培养下来的。不过秦国走的路子,比不上周朝。周代一开始就走道德的路子;秦国的祖先一开始就以法治为基础。周以道德为基础,就是德治、礼治。在教育文化这一方面,秦的法治也培养了好几代,两三百年以后,才有秦始皇这个结果。周代的祖先,到周文王不是结果,到周武王统一天下才是结果。泰伯是个什么人呢?是周文王的大伯父,周武王的大伯公。周文王的祖父为大王。大王有三个儿子,大儿子为泰伯,次子名虞仲,第三子名季历。季历的长子就是周文王,名姬昌。大王当时看到殷商已经快完了,政治太糟糕了,有意革命。照中国古代的规矩,大王一定是传位给长子泰伯。大王就告诉泰伯好好努力,将来可以把殷商腐败的政治推翻。但是泰伯依照传统的观念,认为殷商的政治尽管败坏,而周终归是殷商的诸侯,不应该去推翻它。对于他父亲大王这个思想,在家族中为孝道,不能不听你亲的话;为天下的公道,则碍难听父亲的话;处于两难之间。泰伯于思想、见解、学问、道德,没有不好的地方,却难于接受大王的想法。 大王看到第三个儿子季历的长子——就是周文王,认为他将来会有办法,将来可以统一中国。所以大王认为,泰伯既然这样清高——他当然不能说大儿子不对,泰伯是对的,他也欣赏大儿子——只好将位子传给三子季历。古代宗法社会,有长兄在,传位给小儿子是不可以的。泰伯处在这种左右为难的状况中,知道了父亲的意思以后,于是自己逃掉了,不愿当帝王。所以后来大王传位给季历,季历死了传给周文王。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。后来周文王受冤枉坐牢,他并没有起来革命。到了武王的时候,才和姜太公起来革命,推翻殷商。这样几代下来,数百年间,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。我们古代就讲立德立功,后来佛教引用,称为功德,是功与德联合起来用。一个道德行为,使全国的人都受到恩惠——政治上的恩惠、公的恩惠、私的恩惠、加上对社会的功劳,合起来为功德。周朝就做到了这一步。 但是泰伯归隐了,逃到南方,就是后来的江苏。在古代,这些地方都是蛮荒之地,没有开发、没有文化。所以他一逃就逃到这最野蛮的地方。后来他的子孙落籍了,就是在南方的吴国。春秋战国时吴国,就是他的后代。最初是武王统一天下以后,才把泰伯这一支宗族清理出来,封为吴国。在周武王没有封他以前,泰伯连王侯都不当。以现代的话来说,为了正义,为了信仰,帝王可以不当,人格不能有损,真理的思想不能动摇,因此走掉。我们有时说“连皇帝都不想当!”那是吹牛,没有机会而已。给你当也当不好,除非在电影上、电视上,演戏当当还可以,真给你上去,不把你吓昏了,就被你弄坏了,那不行的。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为,这是非常不容易的。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这种人,并不把功名富贵放在第一位;把真理、道德放在第一位。穷死饿死,那是另外的问题,并不在乎。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、伯夷、叔齐等人。这一篇开头就讲泰伯。 子曰: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三以天下让,民无得而称焉。 这是引用孔子平常讲的话,当作这一篇的第一节。孔子说,如果讲人生的道德——公德,政治的道德;私德,个人的道德——像泰伯这个人,随便公私两方面的道德、修养都到了最高点。他三次推让天下,最后还是逃掉。后世的老百姓,不晓得历史上这件事。这事后来流传下来,完全靠《左传》详细的记载。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,当然更不会要一个虚名,让老百姓去称道他了。所以孔子特别尊重他。这也就是中国后来所讲的道家思想(我们前面曾提过,在当时是儒道不分的)。 一个人道德修养,真要做到“君子坦荡荡”,必须修养到什么程度呢?要做到“弃天下如敝屣,薄帝王将相而不为。”把皇帝的位置丢掉像丢掉破鞋子一样:为了道德,为了自己终身的信仰,人格的建立,皇帝可以不当,出将入相富贵功名可以不要。孔子所标榜的人格的修养,到了这地步,那自然会真正“坦荡荡”。也是前面提到过的,人有所求则不刚。曾子也说:“求于人者畏于人。”对人有所要求,就会怕人。如向人借钱,总是畏畏缩缩的。求是很痛苦的。所谓“人到无求品自高”。所以要做到“君子坦荡荡”,养成“弃天下如敝屣”,然后可以担当天下大任了。因为担当这个职务的时候,并不以个人当帝王将相为荣耀,硬是视为一个重任到了身上来,不能不尽心力。但隋炀帝另有一种狂妄的说法,他说:“我本无心求富贵,谁知富贵迫人来。”能说这种狂妄的话,自有他的气魄。这是反派的。到他自己晓得快要失败了,被困江都的时刻,对着镜子,拍拍自己的后脑:“好头颅,谁能砍之?”后来果然被老百姓杀掉了。这是反面的,不是道德的思想。但是我们引用他的话,当“谁知富贵迫人来”的时候,能不被富贵所迷惑的就是泰伯。 贵为天子而友布衣 下面是孔子说明人生修养的境界。 子曰:恭而无礼则劳,慎而无礼则葸,勇而无礼则乱,直而无礼则绞。君子笃于亲,则民兴于仁。故旧不遗,则民不偷。 这一节我们要深入研究,意义包括很多。大而言之,就是政治领导哲学;小而言之,是个人的人生修养道理。恭就是恭敬。有的人天生就是态度拘谨,对人对事很恭敬;有的人生来就昂头翘首,蛮不服气的样子。有的长官对这种人的印象很坏,其实大可不必,这种态度,是他的秉赋,他内心并不一定这样。所以我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,不要随便被外在的态度左右,尽量要客观。孔子所说的恭而无礼,这个礼不是指礼貌,是指礼的精神、思想文化的内涵。所以不要认为态度上恭敬就是道德,如果有恭敬态度而没有礼的内涵则“劳”。换句话说,外型礼貌固然重要,如果内在没有礼的精神,碰到人一味的礼貌,则很辛苦、很不安详。“慎而无礼则葸”,有些人做事很谨慎,非常小心。小心固然好,过分的小心就变成无能、窝囊,什么都不敢动手了。我们土话说“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”,确有这种人。“勇而无礼则乱”,有些人有勇气、有冲劲,容易下决心,有事情就干了,这就是勇。如果内在没有好的修养,就容易出乱子,把事情搞坏。“直而无礼则绞”,有些人个性直率、坦白,对就是对,不对就是不对。当长官的或当长辈的,有时候遇到这种人,实在难受,常叫你下不了台。老实说这种阳性人,心地非常好,很坦诚。但是学问上要经过磨练、修养,否则就绞,绞得太过分了就断,误了事情。这四点:恭、慎、勇、直,都是人的美德,很好的四种个性。但必须要经过文化教育来中和它,不得中和就成为偏激了,这四点也成了大毛病,并不一定对。太恭敬了,变成劳。我们中国人说:“礼多必诈”,像王莽就很多礼。太谨慎了变成窝囊。太勇敢了,容易决断,成为冲动,有时误了事情。太直了,有时不但不能成事,反而偾事。项羽的个性就是太勇太直这两个反面的缺点。清代诗人王昙说他“误读兵书负项梁”,很有道理。所以教育文化,非常重要,自己要晓得中和。懂得了这四点,就是每一个人反省自己个性的标准。 孔子接着说:“君子笃于亲,则民兴于仁。”我们中国人讲孝道,如果对于自己的父母、兄弟、姊妹、朋友都没有感情,亲情不笃,而要他爱天下,爱国家、爱社会,那是空洞的口号,是不可能的。说他真的有爱心,他连父母、兄弟、姊妹、朋友都没有爱过,怎会爱天下、国家、社会?或者说私事不爱而爱公众,事实上没有这回事。爱天下国家,就是爱父母兄弟的发挥。所以说笃于亲者,不怕人自私爱自己的父母兄弟。儒家讲爱是由近处逐渐向外扩充的,所以先笃于亲,然后民兴于仁。从亲亲之义出发,整个风气就是仁爱,人人都会相爱。 下面“故旧不遗,则民不偷。”故旧有两个意义。过去的解释是老朋友、老前辈。像古人说的“念旧”,老朋友的交情,始终惦念他,即所谓“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。”如韩信一饭难忘的故事,他倒楣的时候,饿得不得了,在溪边吃了一个洗衣服老太婆的饭,匆匆忙忙,没有问清姓名就走了。后来他封了王,想找这个老太婆报答,找不到,只好将千金放在水里。古人就有这个精神。汉光武当了皇帝以后,找老同学严光来叙旧;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,要找年轻时和他一起种田的老朋友田兴出来,找不到就下令全国找这个人。田兴却硬不肯出来做官,只是到处在做好事。后来有人报告,一个县里,有五只老虎出来吃人,厉害得很,而有一个人把那五只老虎都打死了。朱元璋接到这封公文,知道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田兴做的好事。于是找来翰林院的进士们,都是文学修养非常高的,以现在来说,都是研究院中的博士。朱元璋要他们赶快写信去把田兴找来。于是翰林先生们之乎者也矣焉哉、孔子曰、孟子曰的,咬文嚼字。朱元璋看了半天,皱皱眉、摇摇头,还是自己动手写。他写的是白话,内容大要说:皇帝是皇帝,朱元璋是朱元璋。你不要以为我做了皇帝就不要老朋友。你不来,就没有种。我们两兄弟还是好兄弟,我今天不是以皇帝身份找你来。我们两兄弟见面,皇帝是皇帝,朱元璋是朱元璋,有种的你过河来吧!和当年两个人放牛时,打架对骂的口吻一样。田兴看了这封信来了,来了但还是不做官,玩了一阵子走了。这就是说历史上的念旧。可是今天的社会,这种事就很少了。有的人环境好了,看到老朋友,要问贵姓了。古人说富贵不可骄人,只有贫贱可以骄人。穷人气大,我反正穷,不看你就不看你。这是故旧的第一个观念。 故旧的另外一个意义就是传统,故旧不遗就是传统观念不要放弃。如果你要推翻传统,最好先推翻你自己,因为你是父母生的,祖宗传统而来的。没有父母这个传统,就传不下来你这个统,万事总有个来根。所以孔子说“故旧不遗”,一个伟大的人物,一定有真感情,可以做英雄,可以做烈士,有真感情才肯牺牲,才付得出来,有这种血气,“则民不偷。”偷是偷巧。不偷巧,社会风气就稳了。 孔子这一段为什么放在《泰伯》下面?就是讲政治哲学的风气问题,儒家主张的道德政治,个人修养首先在道德的精神。道德的精神要坚定的思想和真实的感情,才能够发挥出来。 上面是孔子的教育思想,也是第二篇《为政》的发挥。接下去看这书上的文字,可见是孔子的门人所记载的。前面曾提过,在中国古代的习惯,直接的学生称弟子,再隔一代以后的学生称门人。到后来才慢慢混合称用,凡是学生辈,都称弟子,也可以称为门人。 无愧平生事大难 这篇下面差不多都是门人的记载。下一节是讲曾子。 曾子有疾,召门弟子曰:启予足,启予手。诗云:“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!小子! 这一节最后的“小子”,现在是骂人的——你这个小子——过去的意思就是“年轻人”。等于现在说的,“你们这些年轻人”,这是他对学生的称呼。 这一节话,为什么加在《泰伯》篇里?这是颜回死后,传承孔子道统的曾子,对学问修养的经验谈。我们在第一篇里就读过曾子所提出的,每天以三件事反省自己的学养——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现在他有病快要死的时候,“召门弟子”,这里门人与弟子连起来用,就是曾子把学生乃至他的徒孙们,叫到前面来,吩咐后事。他说:“启予足,启予手。”根据这六个字,就知道曾子已经病得手脚都麻痹了。 说到这里,我们要晓得,通常一个人生机的消逝,往往从脚部开始。试看婴儿,躺在小床上玩,最早期是用两脚蹬着玩,手不大动,这时候生命力在脚部,脚就是根。到了幼儿时期,小孩子是坐不住的,两只脚总要跑,因为他生命的活力,在不断的生长。到中年以上,渐渐脚不想动,而动手、动脑筋。年纪再大一点,一坐下,“二郎腿”翘起来了。再到晚年,“二郎脚”都不翘,最好是身子一仰,靠在椅背上,两只脚架到写字台上去了,因为脚上没有力气了。所以中国以前看相的说,老年人到冬天而脚心还发热的,是长寿之相,其实是生理上两脚还有生命的活力。且看老人,脚活动不灵活,走路吃力,脚已近死亡。越老下面越僵化,生命力没有了,最后手也懒得动,只用脑筋。到了临死的时候,除了少数的例外,一般正常的情形,是脚先失去知觉。现在西方正在研究“死亡的科学”,死亡成为了一种专门学问。这也是受了东方古老文化的影响之一。 所以曾子说“启予足,启予手。”因为他的病严重到快要死了。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里,都不知道,自己不能指挥了。只有叫学生们,替他把手脚摆摆好。他这时快要断气了,只有用头脑。等学生们替他把手脚放端正了,然后他引用《诗经·小雅·小旻篇》的句子:“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意思是作人作一辈子,常常提心吊胆,尤其是注重道德修养的人更难。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“盖棺论定”,一个人好与坏,要在棺材盖下去的时候才可以作结论。不过我经常告诉朋友,据我的经验,世界上有许多事情,盖棺并不能论定。我就发现许多人,带着冤枉进到棺材里走了。绝对的好人,行善一生,到进棺材作结论的时候,人们对他的评论并不见得好。或者做某一件事,在盖棺的时候觉得他错了,将来也许又发现他并没有错,但已经太晚了。所以在我的看法,“盖棺论定”这句话有时候也值得怀疑,有时盖棺还不能论定。 冯道的故事 我们举出一个人来做例子,这是讲到这里,顺便讨论历史。在此要特别声明,冯道这个人,是不能随便效法的。现在只是就学理上,作客观的研究而已。唐末五代时,中国乱了八十多年当中,这个当皇帝、那个当皇帝,换来换去,非常的乱。而且都是边疆民族。我们现在所称的边疆民族,在古代都称为胡人。当时,是由外国人来统治中国。这时有一个人名叫冯道,他活了七十三岁才死。在五代那样乱的时候,每一个朝代变动,都要请他去辅政,他成了不倒翁。后来到了宋朝,欧阳修写历史骂他,说中国读书人的气节都被他丧尽了。他曾事四姓、相六帝,所谓“有奶便是娘”,没有气节!看历史都知道冯道是这样一个人,也可以说冯道是读书人中非常混蛋的。 我读了历史以后,由人生的经验,再加以体会,我觉得这个人太奇怪。如果说太平时代,这个人能够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摇,倒还不足为奇。但是,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,他能始终不倒,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。第一点,可以想见此人,至少做到不贪污,使人家无法攻击他;而且其他的品格行为方面,也一定是炉火纯青,以致无懈可击。 古今中外的政治总是非常现实的,政治圈中的是非纷争也总是不可避免的。可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攻击他。如从这一个角度来看他,可太不简单。而且最后活到那么大年纪,自称“长乐老人”,牛真吹大了。历史上只有两个人敢这么吹牛,其中一个是当皇帝的——清朝的乾隆皇帝——自称“十全老人”,做了六十几年皇帝,活到八十几岁死,样样都好,所以自称人生已经十全了。做人臣的只有冯道,自称“长乐老人”,这个老人真不简单。后来儒家骂他丧尽气节,站在这个角度看,的确是软骨头。但从另一角度来看,历史上、社会上,凡是被人攻击的,归纳起来,不外财、色两类,冯道这个人大概这两种毛病都没有。他的文字著作非常少,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,他的文学好不好不知道。后来慢慢找,在别的地方找到他几首诗,其中有几首很好的,像: 天道 穷达皆由命,何劳发叹声。 但知行好事,莫要问前程。 冬去冰须泮,春来草自生。 请君观此理,天道甚分明。 偶作 莫为危时便怆神,前程往往有期因。 须知海岳归明主,未必乾坤陷吉人。 道德几时曾去世,舟车何处不通津。 但教方寸无诸恶,狼虎丛中也立身。 北使还京作 去年今日奉皇华,只为朝廷不为家。 殿上一杯天子泣,门前双节国人嗟。 龙荒冬往时时雪,兔苑春归处处花。 上下一行如骨肉,几人身死掩风沙。 像他“偶作”中的最后两句,就是说自己只要心地好,站得正,思想行为光明磊落,那么“狼虎丛中也立身”,就是在一群野兽当中,也可以屹然而立,不怕被野兽吃掉。我看到这里,觉得冯道这个人,的确有常人不及之处。尽管许多人如欧阳修等,批评他谁当皇帝来找他,他都出来。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,这个人有他的了不起处。在五代这八十年大乱中,他对于保存文化、保留国家的元气,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。为了顾全大局,背上千秋不忠的罪名。由他的著作上看起来,他当时的观念是:向谁去尽忠?这些家伙都是外国人,打到中国来,各个当会儿皇帝,要向他们去尽忠?那才不干哩!我是中国人啊!所以他说“狼虎丛中也立身”,他并没有把五代时的那些皇帝当皇帝,他对那些皇帝们视如虎狼。再看他的一生,可以说是清廉、严肃、淳厚,度量当然也很宽宏,能够包涵仇人,能够感化了仇人。所以后来我同少数几个朋友,谈到历史哲学的时候,我说这个人的立身修养,值得注意。从另外一面看他政治上的态度,作人的态度,并不算坏。几十年后文化之所以保存,在我认为他有相当的功劳。不过在历史上,他受到没有气节的千古骂名。所以讲这一件事,可见人有许多隐情,盖棺不能论定。说到这里,我们要注意,今天我们是关起门来讨论学问,可绝不能学冯道。老实说,后世的人要学冯道也学不到,因为没有他的学养,也没有他的气节。且看他能包容敌人、感化敌人,可见他几乎没有发过脾气。有些笨人,一生也没有脾气,但那不是修养,是他不敢发脾气。冯道能够在如此大风大浪中站得住,实在是值得研究的。 这是讲历史上比较大的事。我们看社会上许多小人物,一旦死了,他这一生到底是好人,或者是坏人,我们到殡仪馆中去仔细推详看,也很难断定。 所以曾子特别提出来,一辈子作人都“战战兢兢”。“战战”是发抖的样子,“兢兢”就是脚都不敢踩实的样子。“如临深渊”,好像站在悬崖边缘,脚下是万丈深潭,偶然一不小心,就是”一失足成千古恨”了。“如履薄冰”,初冬刚结薄冰,或早春要解冻时,走在河面上,要有功夫、有本事,一个疏忽,掉下去就没命。作人一辈子,要想修养到死都没有遗憾,如孟子所说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”,实在是伟大功夫。人骗人是常事,最妙的是人还都喜欢骗自己。可是到了自己要死的时候,仍骗不过自己。要想做到对人内心没有亏欠,就“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了。 这三句话是曾子病到手脚都不能动了,然后告诉学生,人生是如此之困难,尤其是利害关头,能不能为忠臣,能不能为孝子,就在这么一念。如果怕自己吃亏,就掉下去了。“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。”他说我现在告诉你们,我手脚都失去知觉了,已经死了一半了,到这个地步,我才敢说大话,我不会再犯错了。这就证明,学问并不在文章写得好或知识渊博,而在作人处世的修养,孔门是最注意这一点的。 这里前后三节是紧密相连的。也就是曾子有病,快要死的时候,鲁国的一个大夫孟敬子来问他。问什么问题,书上没有说明。 曾子有疾,孟敬子问之。曾子言曰: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。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君子所贵乎道者三:动容貌,斯远暴慢矣。正颜色,斯近信矣。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。 这个话怎么讲呢?曾子答复他说,我告诉你,鸟将死的时候,它叫的声音一定很悲哀,(这是自然界的现象,不但是鸟,所有的动物,将死的时候,叫的声音都很凄凉。)人类将死的时候,所讲的话,多半是好话。(要注意,不是完全。像以前有些土匪,被拉去枪毙,临死的时候,还要讲狠话,“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”并不是好话。)一个普通人,在快要死的时候,对人生的看法,往往比较冷静,吩咐的话也多半是善言。为什么曾子要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呢?这就可见曾子的教育态度。换言之就是他说,我快要死了,你平常不大听话,我现在最后的话是很诚恳的、很严肃的对你说,希望你要注意。所以曾子把这两句话说在前面,以加重语气。于是曾子告诉他“君子所贵乎道者三”,这个“道”是儒家的、孔门的人生之道。就是说人之学道——作学问、受教育有三个重点。曾子在这里所讲的三个重点,我们的确要注意。 第一点“动容貌,斯远暴慢矣。”就是人的仪态、风度,要从学问修养来慢慢改变自己,并不一定是天生的。前面说过的“色难”就是这个道理。暴是粗暴,慢是傲慢看不起人,人的这两种毛病,差不多是天生的。尤其是慢,人都有自我崇尚的心理,讲好听一点就是自尊心,但过分了就是傲慢。傲慢的结果就会觉得什么都是自己对。这些都是很难改过来的。经过学问修养的熏陶,粗暴傲慢的气息,自然化为谦和、安详的气质。 第二点“正颜色,斯近信矣。”颜色就是神情。前面所说的仪态,包括了一举手、一投足等站姿、坐姿,一切动作所表现的气质;“颜色”则是对人的态度。例如同样答复别人一句话,态度上要诚恳,至少面带笑容,不要摆出一副冷面孔。“正颜色,斯近信矣。”讲起来容易,做起来可不容易。社会上几乎都是讨债的面孔。要想做到一团和气,就必须内心修养得好,慢慢改变过来。 第三点“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”所谓“出辞气”就是谈吐,善于言谈。“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。”这是学问修养的自然流露,做到这一步,当然就“远鄙倍”了。 这是记载孟敬子问曾子,他问的什么问题不知道,可是曾子答复的话我们看到了。再从下文连起来看,可知孟敬子所问的,并不是前面曾子所讲的这三个问题。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猜想得到,孟敬子这位鲁国的大夫,一定问他,对于处理国家大事,还有什么秘诀?而曾子不管那些,把问题撇开了,只教他作人做事的道理。因此下面一句话说“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。”所谓“笾豆”是古代的祭器,用竹制成。在这句话里代表了“执政”之事。古代政治上的朝圭、朝服都有不同的标记,尤其如执法施政的文物,对此更注重。像以前宪兵的臂章图案,有人以为是狮子,其实不是狮子,是狴,古代执法的标志。相传古代有这种野兽,非常灵敏,能辨别好人坏人,遇见坏人一定用角去刺,对好人不刺。这些都是古代的标志。曾子在这里是告诉孟敬子,我只能贡献你作人处事的修养。至于你所问的政治司法上的事,不必来问我,自然有管理这些事的人在那里,你可以去问他们。后来汉文帝问丞相陈平天下钱谷出入方面的某些问题,陈平对以“有主者”;以及汉宣帝时的“丙吉问牛”都是同一道理。由此可知孟敬子所问的是笾豆一类的事,而曾子所答复他的,还是在教育他,要他注重作人,从内心基本的道德修养去做。学问好、德行高以后,不论从政或者做别的事,都能得心应手。这是一个基本问题,而不是技术问题,有关技术问题可以去问那些专家。 学问深时意气平 下一节是门人们记载曾子平常所教诲的。 曾子曰: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,有若无,实若虚,犯而不校。昔者吾友,尝从事于斯矣。 这是曾子提出他同学颜回的美德:“以能问于不能”。凡是所谓天才、聪明有才具的人,容易犯一个错误——慢,就是很自满,不肯向人请教。而颜回虽然高人一等,却唯恐自己懂得不多,唯恐自己没有看清楚,还要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一番。这也是诸葛亮之所以成功的条件,他的名言“集思广益”,就是善于集中人家的学问思想,增加自己的知识见解。对自己非常有利益。这也就是以能问于不能的道理。 但是有才具的人,往往不肯向人请教,尤其是不肯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。儒家标榜虞舜“好察迩言”,所以能为圣人。虽然浅近的话,但往往能给我们深远的启发。“以多问于寡”的多指知识渊博。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,知识非常渊博。“问于寡”,就是问于知识不如自己渊博的人。这是一种解释。 另一种解释是说从政的人,多半是通才,什么都懂;而“寡”可以说是专家,他专门研究一点,而这一点并不是学问渊博的人所能够知道的。渊博的人知其大概,不能深入;专家则对某一点有深入研究。所以渊博的人,一定要向专家请教。“有若无”他学问非常渊博,而在待人处世上表现得很平常,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。“实若虚”内涵深厚,表面上看起来却很空洞,普普通通。“犯而不校”不如他的人对不起他——下面的人对上面的人不敬为“犯”——从来不计较、不记恨。这五点看起来很容易,但是如果以自己待人处世的经验来体会,几乎每一句话我们都没有做到。曾子说,我的朋友颜回,对这五点都做到了。孔子所赞叹的颜回,他学问的火候优点,在此可见一斑了。 临大节而不可夺 曾子曰: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。 人的学问修养做到在朋友之间,“可以托六尺之孤”,托妻寄子的,非常非常难,简直没有。历史上讲义气的人很多,而托孤的人很少。政治上有名的托孤,是刘备白帝城托孤给诸葛亮。刘备的儿子刘禅,谁都知道的阿斗。以前骂笨头笨脑没有出息的年轻人,就骂“阿斗”。刘备在临死前托孤给诸葛亮说:“君才十倍曹丕,嗣子可辅则辅之,不可辅则取而代之。”这就是刘备。诸葛亮是很亮,五十支光,刘备大概一百支光,比他更亮。他这句话可把诸葛亮吓住了,立即跪下来:“臣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就是说,你放心吧!我把这条命卖给你了,不管你儿子可扶不可扶,我一定帮忙到底。于是“鞠躬尽卒,死而后已”这八个字,等于他自己为自己算了命,就定案了,后来也就真的做到了。这是从历史上说大的托孤。个人的托孤,尤其现在这个社会,假使朋友死了,还能照顾朋友的家庭,尤其照顾朋友孩子的,别人会说“疯子人与!疯子人也。”绝不会说“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。”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的。但是照中国文化的大义,可以托六尺之孤的人,就“可以寄百里之命”。“百里”扩而充之也代表了天下。过去,唐以后所谓百里侯称县长;春秋战国时代的百里,在政治制度上相当于现在的一个省。古代称县长为父母官,就是说对于百姓而言,有如父母般的关怀、照顾。“可以寄百里之命”,就是可以真正成为一个好的地方首长,将地方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,都交给这种人负责保障了。这两点都很困难。 “临大节而不可夺也”,小事糊涂没关系,面临大节当头时,怎么都变动不了才行。历史上许多忠臣义士,临大节而不可夺,最有名的如文天祥、陆秀夫,可以说是儒家的光荣人物。但是研究文天祥的生平,上半生风流放诞,花花公子,他做太守的时候,歌姬如林,一天到晚喝酒听歌。可是当国家大难来临的时候,连与太太儿女们告别的时候都没有。尤其难得的是从容就义。所谓“慷慨捐身易,从容就义难。”而且他从容到什么程度呢?元朝的忽必烈,对他十分尊崇、十分重视,硬是空着宰相的位置等了他三年,只要他一点头,就可以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忽必烈和他谈过好几次,口口声声尊称他文先生,推崇他,要请他出来,他就是不答应。这样坐了几年牢,最后一次和忽必烈谈话时,他对忽必烈说,你这样对我,推崇我,我非常感谢你,也可以说你是我一个知己,既然是知己,那你就要成全我。忽必烈见他在牢里三年,始终如此,知道实在没有办法了,于是答应他说,好吧!那就明天吧!文天祥听了这句话,马上就跪下来说,谢了!谢了!在他三年坐牢的时候,他的一个学生,恐怕他受不了而变节,备办了三牲祭品,并写了一篇祭文去生祭他。文天祥照样吃了祭品,看了那篇祭文,然后让人转告他的学生,要他们放心,他绝不会做对不起宋朝的事情。他的上半生,吃、喝、玩、乐,什么都来,可是“临大节而不可夺”。所以我们平时看到一些人好像吊儿郎当的,但是不要因此而轻视他们。看人要看大节。曾子说,这样的人是君子吧?的确是真正的君子了。 由此我们更可以看出孔孟思想所谓的学问,并不是读死书,不是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言文,同时也不是的呢吗呀吧的白话文。儒家教育的目的,就是要求这一节书上所提的这种人,这也就是真正儒家的学问所在。 怎样才算知识分子 这几节都是记载曾子所讲的孔门学问的精华,下面等于是两个小结论。 曾子曰: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!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! 我国上古文化,两三千年前的士,有点类似现在的兵役制度,这是上古的政治制度,也是社会制度:每十个青年中,推选一人出来为公家服务的,就是士。所以士是十字下面加一横。被选为士的人,要受政治教育,学习法令规章。士出来做官,执行任务做公务员,就叫出仕。所以古代的士,并不是普普通通一个读书的青年就可以叫士。士的教育都是政府主办,一个士要想知道法律政治,须向官方学习。平民教育是由孔子开始的,不过当时没有这个名称。曾子这里所讲的士,已经不是上古时代的士,而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的通称。所以他是说一个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格。“不可以不弘毅”,“弘”就是弘大,胸襟大,气度大,眼光大。“毅”就是刚毅,有决断,要看得准、拿得稳,对事情处理有见解。有些人有见解,但请他当主管,却搞得一塌糊涂,因为他下不了决断;有人很容易下决心,但眼光不远,见解有限。所以把眼光、见解、果断、决心加起来的“弘毅”,而且中间还要有正气,立场公正。他说一个知识分子,要养成弘与毅是基本的条件。为什么要养成这两个基本条件呢?因为一个知识分子,为国家、为社会挑起了很重的责任。“任重而道远”,这个道是领导,也是指道路。责任担得重,前面人生的道路、历史的道路是遥远的、漫长的。社会国家许多事,要去挑起来,走这历史无穷的路。所以中国过去教育目的,在养成人的弘毅,挑起国家社会的责任。我们现在的教育,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,于是“生活就是教育”,由此一变而成“现实就是教育”了。换言之,“知识就是钞票”,学一样东西,先问学了以后能赚多少钱。所以我国文化中古代的教育精神,和现在是两回事,两者处于矛盾状况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过渡时期。在我看来,是要变的,要回转过来的。不过在变、在回转过程夹缝中的我们这一代,几十年来实在很可怜。但是我们对未来的还是要认识清楚,将来还是要走上这条路,这是教育的基本目的。 下面的话是引伸,一个知识分子,为什么要对国家社会挑那么重的责任?为什么要为历史、为人生走那么远的路?因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,“仁”就是他的责任。什么是仁?爱人、爱社会、爱国家、爱世界、爱天下。儒家的道统精神所在,亲亲、仁民、爱物,由个人的爱发展到爱别人、爱世界、乃至爱物、爱一切东西。西方文化的爱,往往流于狭义;仁则是广义的爱。所以知识分子,以救世救人作为自己的责任,这担子是挑得非常重的。那么,这个责任,在人生的路途上,历史的道路上,要挑到什么时候?有没有得退休呢?这是没有退休的时候,一直到死为止。所以这个路途是非常遥远的。当然,要挑起这样重的担子,走这样远的路,就必须要养成伟大的胸襟、恢宏的气魄和真正的决心、果敢的决断、深远的眼光,以及正确的见解等形成的“弘”、“毅”两个条件。 上面几节连起来,是用曾子所讲的学问修养,来说明孔门所传学问的道理、方法与目的。下面又是文章的另一波澜起伏。 文章自己的好 说到写文章,我曾和年轻的同学们谈到,为什么写不好文章:一开头面对稿纸,已经害怕了一半,手里拿起笔又害怕了一半。笔和稿纸齐全了,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。原因是在自己心里老想“我现在写文章了”,那就写不好。其实写文章没有什么道理,拿到纸笔先不要当作自己写文章,当自己放屁好了,爱放什么尽管放,想到就写。完稿以后,放下笔,自己再看,对与不对再作修正。就像房屋中的家具一样,椅子放得不对,把它搬一搬,桌子的位置不好,搬一搬,几次一搬就对头了。各个都会写文章,大家都说怕写文章,或说你的文章好,我的文章不好。写不好文章,都是自己把自己吓坏的,没有自信,也就是不弘毅,这也要有点傲气,你的文章有你的味道,我的文章有我的味道,我不好有不好的味道,也是文章,不能说不是文章。一定要养成自己这种弘毅的气派,多写几回就成了,有什么难处?尤其现在写白话文章,更好写了。至于说要成为一个文学家,那是另外一回事。平心而论这要有天才,和艺术家一样。不会画画的,哭也哭不出一张画来。叫我画人物,鼻子会像大蒜,眼睛会成凤梨。但是画家随便一涂,就对。这是天才。 现在我们看到这篇文章,孔门弟子的编排,要来个波澜起伏了。上面讲了一大篇高潮,用曾子的话来说明孔门学问。接着下面是一段平路了。老是高潮上去,像演戏,也演不下去的。下面是引用孔子的话。 子曰: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 这是孔门教育,作学问的内容。第一个是兴于诗,强调诗的教育之重要。兴于诗的兴念去声,读如兴趣的兴。所兴的是人的情感,人都有情感,如果压抑在内心,要变成病态心理,所以一定要发挥。情感最好的发挥,是透过艺术与文学,诗即其一。古代所谓的诗,就包括了文学、艺术、哲学、宗教等等。古代诗与音乐是不可分的,而且诗也就是文学的艺术。所以孔子说人的基本修养,要会诗。关于这一点我常想到,从事严肃工作的,如政治的、经济的,乃至于作医生的人要注意。我常常劝一些医生朋友学画,一个真正的名医,生活好可怜。我认为医生的太太都很伟大,医生几乎没有私生活的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忙到晚,一天与上百病人接触,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,一直下去,自己都要病了,尤其精神科的医生为然。我对一位精神科的医生开玩笑说:“你也差不多了。”有一位荣民总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说:“你这话是对的。我当年做学生学这科时,那位教我们的老师,看起来就像精神病的样子。精神科医生病人看多了,自然就变成精神病似的。”有人说官僚气,我说这没有什么希奇,官做久了就自然是那个样子,习惯了;医生就是医生气,见到朋友说人血压高了;商人一定市侩气。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,这都是现代心理学上所说的职业病。某一行干久了,看人看事的观点,都惯于从这一角度出发。所以凡从事严肃工作的人都要注意,过去这种生活上的调剂就靠诗,以艺术的修养作调剂。所以过去的官做得大,文集也留得多,诗也作得多,这绝不是他故意这么做,而是闲下来,有许多感情无法发挥,只好寄托在这上面。所以孔子说“兴于诗”。例如王安石的诗与政治生活,几乎成为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。 但学艺术、学文学久了的人,有一毛病,就是所谓“文人无行”。一般说来,认为真正纯粹的文人,品行都不大好,吊儿郎当,恃才傲物,看不起人。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,千古以来,文人相轻,文章都是自己的好,看人家的文章看不上。以前有一个笑话,说有人作诗一首吹道:“天下文章在三江,三江文章唯我乡,我乡文章数舍弟,舍弟跟我学文章。”说来转去,转了一个大弯,最后还是自己文章好。所以中和艺术的修养,就要“立于礼”。我们一般人将学者文人连起来,事实上学者是学者,学术专家是学者;文人是文章写得好,不一定是学者。有些人文章写得好,如果和他讨论某一学问思想,如谈经济学、心理学等等,他就不懂了。曾经有一次,各种专家学者和某大文豪在一起闲谈,那位大文豪听得不大耐烦,就问科学家说:“你说电脑好,电脑会不会作诗?”使在坐无人答话。当然那位科学家也不好怎么答,我出来代他答了,我说电脑也可以作诗,不过作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,“一二三四五,东西南北中”,也未必不是诗。抗战期间的汽车常抛锚,就有人改了古人一首诗加以描写道:“一去二三里,抛锚四五回,前行六七步,八九十人推。”那也是诗,一个文人,光是文章好,没有哲学修养,不懂科学,毛病就大了。所以光“兴于诗”还不行,要“立于礼”,立脚点要站在“礼”上,这个“礼”就是《礼记》的精神,包括了哲学的思想与科学的精神。“成于乐”,最后的完成在乐。古代孔子修订的《乐经》,没有传下来,失传了。《乐经》大致是发挥康乐的精神,也就是整个民生育乐的境界。 愚民政策 讲了孔子教育的方法、目标与内容以后,下面所说的一节,是另一个问题了。 子曰: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 “五四运动”的时候,他们打倒孔家店,这句话也是孔子的“罪状”之一。照字面上讲,“民”就是一般人,老百姓。“可使由之”,叫他做就是了。等于军队下命令,目标正前方,距离若干,限几分钟到达。只下命令叫他去。“不可使知之”,不可以叫他知道理由,绝对的服从。到了民国以来,“五四运动”前后,有好几个人改这两句话。康有为、梁启超他们说,孔子绝对民主,古人对这两句书,圈点句读错了,应该是“民可使,由之。”老百姓各个知识都高了,可以公开选择投票,给他们政治自由。“不可使,知之。”老百姓还没有到达水准,“知之”,教育他,训练他,先使他知。改得好像是非常好。 但又有人不同意,说康、梁的句读也错了,应该是“民可,使由之。”看看这个社会、老百姓可以民主了,给他民主。“不可,使知之。”看看老百姓还不可以民主的时候,“使知之”,要教育他。但不管他们怎样圈点,反正都是好心帮我们孔夫子的忙,都是主张孔子是绝对民主,不要打倒孔家店,不必要乱批评。但在我个人,早年也认为他们这样圈来圈去有道理。现在老了,有时脑子很顽固,认为不必要另外圈点,就是原来那个样子。事实上对于一般人,有时候只可以要他去做,无法教他知道所以这么做的原因,这是我根据几十年的经验来的。到今天为止,我是这样的看法,也许明天更聪明一点,再改变也说不定。不过到今天为止,据我所了解,有些人如果要他去做事,先把一切计划理由告诉他,他去做起来一定很糟糕。好像带部队,下命令,三百公尺,限五十秒跑到,跑得到有奖,跑不到处罚。结果跑到了,奖赏他就是了,他一定非常高兴。假如先告诉他理由,什么政治学,什么心理学、什么学什么学的,结果他跑到半路上研究起心理学、政治学来了,目标达不到了。据此回转来一想,孔子的话绝对的对,并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愚民政策。事实上有些人的头脑、程度、才具只能够听命于人,当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领导人才。曾有两位同盟会的老先生告诉我,国父孙总理很会说笑话,有一次在上海,大家坐下来谈天,他问大家能够做些什么?大家说了后,回过来问他。总理说,我想了半天,除了当领导以外,一无所能。这个话听来蛮妙的,实际上是老实话。大家仔细一想,总理这句话绝对是对的,他就是天生的领袖人才,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。相反的,有些人就是天生听命于人的,能成为非常好的干部。这种人如果去做领导人,下命令,一定做不好。碰到这样的人只有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”另外,我还有一个体会,天下的事业,都是浑小子闯出来的。到年纪大懂得多了,经验丰富,别说去创业,赶公共汽车都怕被汽车碾了。懂是懂得多,可什么都做不成。所以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”这也是一句名言,不必去另外圈点了。 社会动乱之源 子曰:好勇疾贫,乱也。人而不仁,疾之已甚,乱也。 孔子说“好勇”,动不动爱打架,冲动。以国家而言,如过去有许多军阀好战,那是好勇。“疾贫”,讨厌贫穷,受不了贫穷的苦。这两点就是社会动乱的根源。也可以连起来说,一个社会到了贫穷的时候,人就不要命,好勇了,是乱源。以社会的观点来看历史,一个时代好动乱,一定是在社会贫穷、经济衰落的时候,这就是所谓的“饥寒起盗心”。“人而不仁,疾之已甚,乱也”社会教育没落,道德衰微,所有的人,心中没有爱人的心,大家自私,对失败、失足的人没有同情心,不能包容,这是社会的大病态,时积日久,时代就乱了。如果研究社会、政治演变的历史,都逃不出孔子这两句话的范围。一个普通人,要叫他只顾精神的修养,不受物质上贫困的影响,发挥出坚强崇高的人格,这是做不到的。可以如此要求少数人,不能要求一般的人。所以一到了整个社会贫穷,再加上教育的堤防崩溃,动辄好勇,这样的社会,非变乱不可。到了“人而不仁”,以杀人、以消灭别人为乐,这就是社会很深的病态了。有时以政治、宗教、社会、哲学的观点来看,好杀人的人,是一种心理变态。如研究军事思想史时,同时也要研究许多人性。如在现代史料中,有许多人研究希特勒,他就有性心理变态,这些都是乱源。 知人于微 子曰:如有周公之才之美,使骄且吝,其余不足观也已。 上面讲了许多孔门教育的大原则。这里提出来,孔子对于个人教育的观点。也是衔接上文之“疾之已甚”的注解。 已好几次提过才、德、学三者都周全具备的人并不多。以前政治上有个大秘密,历史上聪明的帝王,喜欢用贪而能者。即使明知其品德不大好而才高的,派出来做官,有时还睁只眼闭只眼,上面不大管,但这种人真能替国家社会做好事。有的人非常廉洁,品格非常好,学问也好,可是笨得要死,不能做事。那就派到翰林院去,地位高高的,可是搞了半天,在那里喝西北风。再举一个例子:宋太祖赵匡胤平定天下,当了皇帝以后,有一个年轻时的同学赵普,他自己说没有读过多少书,后来当了宰相,自称以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。他抽屉里放的也是《论语》,有政治问题解决不了,就翻翻《论语》,好像现在信宗教的人查经一样。 宋太祖喜欢晚上穿了便衣到大臣的家中走走,因为以前与赵普的家人都认识,所以尤其喜欢到他家中。有一个冬天下大雪的晚上,赵普夫妻俩以为这样冷的天气,大概皇帝不会来,不料后来有人敲门,皇帝还是来了。这一下可把赵普夫妇吓坏了,因为当时南方还没有平定,当天下午进贡送来一批东西,他还没有向上报,赶快跪下来接驾,奏明原因。宋太祖安慰他说没有关系,公事明天早上再说。他仍在客厅转来转去。突然看见贡品中有一个大瓶子,上面写好送赵普的,宋太祖大感希奇,打开来看看,连赵普在内谁也没料到里面都是瓜子金。赵普夫妇吓死了,立刻又跪下来奏明实在还没有仔细看过,并不知道是黄金。宋太祖说:“你身为一个宰相,别人不知道,以为天下事决定在你书生之手。外邦既要送你这么一点东西,算得了什么?你收了,照收不误!”不论宋太祖的动机是什么,都是了不起的。但另外一个人曹彬,原来与赵匡胤是同僚,也是好朋友,他是五代时周朝的外戚。赵匡胤常常约他去喝酒,他却坚持不肯,始终中立不倚,守住岗位。后来赵匡胤当了皇帝,认为他人品好,和赵普一样重用。有人在赵匡胤面前打这人的小报告都打不进去,这就是赵匡胤识人于微的地方。 这些故事,就是说才德俱全的人,就是国家的大臣,是社会上了不起的人物。现在孔子也是说到才与德不能相配合的问题。中国文化经过周公整理集中起来,孔子不过继承他的道统。周公从事政治,做国家的首相,有名的“一沐三握发,一饭三吐哺。”就是他的典故。洗一次头,三次握起头发来;吃一餐饭,三次把饭吐出来,去接见客人,处理公事。一国的首相,内政、外交都要他办,所有来见他的人,又从不拒绝,是如此的忙。不只是忙,他对于下面的人,所有的事务,如此尽心,如此好的态度,这就是周公的才能与美德。如果真具有周公的才能与美德,但骄傲看不起人,悭吝得连同情包容都不肯付出,又舍不得花钱,舍不得帮忙别人,勉励别人,舍不得给人家一纸奖状的话,那也免谈了,他做出来的成绩,一定没有什么可看的了。这也就是说,一个人有了才能而且很努力,还要修养弘毅的胸襟,深厚的美德,要不骄不吝。不骄傲就是谦虚,不悭吝就是同情、包容和气魄。 求学的目的为什么 下面开始是第二篇的呼应,也就是为政之道的发挥,与学问修养达到外用的一个重点。 子曰:三年学,不至于谷,不易得也。 这是当时孔子的感叹。一般人跟他求学的目的,不是为了本身学问,而是为了职业。跟着他求学三年,所为的只是“谷”,也就是“俸禄”。俸和禄是两回事,前面“子张学干禄”中也曾讲过,“俸,是薪俸,就是现在的薪水,以官位的高低,发给相当的代价,“禄”,则等于现在的实物配给,不过制度不同。如前清,一个学生“十年窗下无人问”,为什么要苦苦急于考取功名?中秀才是第一步最起码的功名,考中了就有禄,得到实物配给,可以维持生活。这是功名的方面,不问官位。假使有功名再去做官,“俸”与“禄”加起来,数字就相当可观了。孔子当时这个“谷”字就代表了功名和利禄。他说来我这里求学的学生,目的都在找职业,假使求学三年而目的不在找职业,为学问而学问的人,实在是太难得了。孔子距现在两千多年,可见古今中外,求学的目的,都为了待遇,讲好听一点,为了前程。 提到教育问题,感慨很多,很多人说现在的教育成了问题。我说中国的教育,三千年来都是问题,也可以说世界上人类的教育问题,本来就存在。为什么呢?三千年来的观念都是重男轻女,为什么重男轻女?男孩将来长大可以光耀门楣,光宗耀祖,因此就望子成龙。而古代望子成龙最好的出路是读书,古人于是说: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这是我们几千年来的传统。当然现在不同了,这副对联要改作:“万般皆上品,唯有读书低。”这是我个人观察现代化社会的感受。过去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因为所有职业,以做官这个职业最好。“十年窗下无人问,一旦成名天下知。”读书可以做官,做官可以发财,一连串来的,几千年都是这个观念。包括我们大家在内,当年在家开始读书,有没有这种观念作祟?在我个人反省,不能说没有。如果严格讲学问的道理,有了这种观念的成分,就很不纯洁了。到现在,因为西方文化一来,教育制度变了,教育的精神、方法都在变,变了以后如何?看了几十年的情形,据我了解,与以前并没有两样,不过换了一个名称。“生活即教育”,教育就是为了生活,这和我们所讲过去的观念,没有两样。 所以现在大专联考选科系,最好考上医科,将来当医生,不求人。因此教育的目的一直是为了生活,由生活的观念一变,就是为了赚钱。除此以外,说是自己真正为了学问而学问,为了求真理而求学问的,实在很少。并不是每个时代绝对没有这种人,而是太少,这种人往往能影响整个时代的,东西方都是如此。试看每个时代的动乱,他真正的原动力是思想。而改变时代思想的人,往往当时默默无闻,乃至穷死、饿死,可是后来他的思想却影响了整个时代。例如因满清入关而引发的民族观念,是受顾亭林、黄梨洲、王船山、李二曲几个人的思想所影响。一直发展下来,也就形成了现代的民族思想。在西方文化中,影响本世纪最大的马克思,还不是穷死饿死的。当时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思想,竟会影响了整个世界。我们现在就可以看出思想问题的严重性了。像孔子也是一个例子,在生那么可怜,死后影响千秋万代,没有空间的范围,也没有时间的界限,这就是真正的学问。可是一个读书人开始念书时,说是立志为这种学问而学问的,那就太少了。孔子当年已有这个感叹,更何况现在?我们要了解思想的道理,就要从这个角度去体会、去研究。 入山唯恐不深的隐士 下一节孔子接着讲学问的道理与个人的修养。 子曰:笃信好学,守死善道。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。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!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 这个观念要配合《礼记》的《学记》和《儒行》两篇书来研究。《学记》就是讲学问的目的是什么,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精神。《儒行》是说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样训练自己,成为自己的人格。人有很多种型态,形成各种不同的“人格”,并不要求各个一律。可是哪一种个性,适合哪一种学问,要怎样培养自己,都有一个标准。 现在孔子所讲的这一节,也等于《礼记》中《学记》和《儒行》两篇所讲的个人问题。“笃信好学,守死善道。”就是一个思想、一个信仰的问题。服从真理,要绝对笃信,还要好学。真理是不变的,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,不受区域环境的影响,也不受物质环境的影响。所谓“守死善道”就是守住这个信仰、这个主义,“善道”就是最好的道路,最好的思想原则。下面说到个人有了守死善道的抱负,就“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。”这并不是滑头,而是保持文化的精神。危乱的时候,要有出世的修养,危险的地方不要去,因为这个地方的思想一定有问题,最好不去。动乱中的社会,不可以停留。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”这两句话是中国人的隐士思想。说到这里,有个值得讨论的大问题。 中国的历史文化,素来认为儒家、道家是分途的,绝对不能合流。道家多半趋向于当隐士。说到隐士,问题就大得很。假使研究中国历史文化,就会感觉到一件事很古怪:学问越高,道德越高的人,多半是退隐了,不愿出名,乃至于最后隐姓埋名,连自己的真姓名都不要了。我们都知道张良的老师是黄石公,而黄石公只是一个代号,究竟是谁?没有人知道。因为他连姓名都不要了,对名利更看得毫无道理。可是这一类隐士思想,在中国古代,自上古以来,一直存在。这是道家走的路子。孔孟以后的儒家,则绝对反对隐士思想,而讲究用世之道,所谓学以致用。学问那么好,对社会国家要有贡献,认为退下来做隐士是不对的,这是后世的儒家思想。而后世儒家这种思想的依据,多半是提出孔孟的思想来反对隐士。事实上最能影响历代政治的,是隐士的思想。如果以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来说,中国的隐士思想有点像所谓“不同意”的主张,但并不是“不合作”,“不合作”又是另外一个观念。西方文化现在还保留这一思想形态,如民主社会的投票,不投同意票,也没有投反对票,可就是不同意的意思,先保持自己的立场,这还只是勉强的比喻,可是中国历代政治受隐士思想影响非常巨大。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,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。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。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,学问很好,名气很大,道德很高,可是不出来。到了汉高祖的时候,年纪很大,须发都白了,被尊为四老。汉高祖当了皇帝,请他们出来,他们认为汉高祖不会礼贤下士。因为汉高祖好谩骂,喜欢开口说粗话,他还没有得天下以前,对跟着他的那些知识分子,看见他们就讨厌,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来当便器。陆贾劝他要尊重读书人,他说:“乃翁天下马上得之。”照现代的白话:“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,你们噜苏什么?”后来天下太平了,知识分子出来替他摆布了一下,他才尊重读书人。这也是陆贾告诉他:“乃翁天下马上得之,不可马上治之”的善意结果。汉高祖是绝顶聪明的,他问该怎么办?告诉他要建立制度等。制度建立以后,第一次上朝,他坐在上面当皇帝,这个味道很好,这时才认为读书人有道理。于是礼请商山四皓出山,他们不答应。后来他要立太子传位时,宫廷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,汉高祖几乎要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——当时的太子——废掉,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——如意为太子。 吕后问计于张良。张良就告诉吕后,只要孝惠帝——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,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。吕后果然教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。汉高祖见到这情形,就告诉戚姬,太子党羽已成,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,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。这就看到政体问题、社会的思想问题,为什么学说思想对政治发生如此的影响,同时也说明了隐士的重要。 隐士们后来到魏晋被称为高士。有一本书名《高士传》。高士即高尚之士,学问很好,才干也高,也许出来可为治国的大才,可是一辈子绝不出来做事。当然,不出来也有好处,否则出来万一做不好,这一辈子英名也没有了。越不出来越高,有人一辈子做“高士”。到了宋朝则称“处士”。当然,有的处士是怕考试考不取,故意当处士不做官,不要功名富贵,因此名气越来越大。有时候皇帝特别起用,不经考试还可以做做官。当然真的处士还是有,宋代有这样一位处士名叫杨璞,宋真宗请他,他不出来,后来硬是下命令给地方官,用各种方法,软硬兼施逼他出来了。到了京师,真宗对他很客气。问他说,先生一路来,一定有很多人送行,其中有好的诗吧!他说只有我的老伴送了我一首诗。真宗说,夫人的诗一定很好。于是要他念出那首诗:“更勿落魄耽杯酒,切莫猖狂爱作诗。今日捉将官里去,这回断送老头皮。”真宗听了哈哈大笑,留他在京里玩了几天,就送他回去。他和同时的种放一样,都是真正的处士,硬不想出来。 另外像唐朝武则天时的卢藏用,因终南山地近京师,倡言隐居,结果被征召入朝为官,这又是处士的另一种手段了。所以后来成语所说的“终南捷径”就是指这么回事。陆放翁曾有一首是批评也是称扬隐士的诗:“志士栖山恨不深,人知已是负初心。不须更说严光辈,直自巢由错到今。” 后世儒家认为这些“不同意”主义的隐士、高士、处士们,很可恶,不应该。而认为有学问的人们应该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,为什么一辈子作学问不肯出来?他们就说孔子是骂隐士的。在后面的《论语》中,我们可以看到,孔子碰到好几个当时的隐士,都挨了骂。那么孔子挨了骂后怎么讲呢?下论中就讲了很多。孔子说“鸟兽不可与同群”,后世的儒家就引用这句话,解释为孔子不同意这些人,骂他们是鸟兽。这个话解释错了。实际上孔子的思想,对隐士非常崇敬。所不同的是孔子的圣人胸怀,对于社会国家,是“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,虽然知道挽救不了,可是他硬要挽救,做了多少算多少。孔子所以为圣,就在这里。明知道这个人救不起来,我尽我的心力去救他,救得了多少算多少,这是孔子之圣。隐士们的道家思想,则救不起来就不救。这时中国思想的两大主流。道家对时代思想的潮流,视之如山洪的暴发,挡是挡不住的,一定要去挡就是傻子,必定被冲走。如要挽救的话,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,什么地方衰微下去,先到那衰微处的下游,稍稍一引导,就引进了河川渠圳。儒家的思想则不然,对于时代的趋势,也视如山洪暴发,挡是挡不住,但是要跟着这股山洪旁边跑,在沿途看到洪流中的人,救一个算一个,一直到某一有利的形势,将洪水导入河川渠圳。这两种思想都对。孔子认为道家走隐士路线,站到下游去等待也没错。所以他讲“鸟兽不可与同群”,这句话仔细一研究,孔子是赞成的,并不是反对。鸟类是高飞的,要高飞的就高飞去吧!野兽是生活在山林里的,自然就在山林过他们的生活。而我是人,既不能高飞,也不想入山林,我就做点人世间的事情吧! 秀才未必知天下事 说了半天,就是解释“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,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”可见孔子还是赞成隐士思想。他说如果真有救人救世的本事,而当前的机会不属于我的,你也没办法去救,那么先要保护自己,充实自己。所以“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,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”但在下面“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。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”是进一步告诉我们,如果社会渐渐上了轨道,有才能的应该对国家社会有所贡献,倘仍无法贡献,还处在贫贱中,那就是身为知识分子读书人的耻辱。如果在一个动乱,不上轨道的社会中,安享富贵,或是用各种手段,各种方法,不正当的途径取来的,这也是不对的,可耻的。 跟着这几句,便又说出真当“隐士”的客观态度。 子曰: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 这句话问题又来了。 一个知识分子,如果不是身居官职,最好不要随便谈论批评政事。真当隐士的更须要有如此的胸襟。这几句话,我们要常注意。现在顺便告诉大家一些有趣的经验。我不是学者文人,但常与学者文人接触。学者文人最喜欢谈政治,而且他们对现实的政治,几乎没有满意过的,尤其学自然科学的学者,更喜欢谈政治。我的结论是越外行的越喜欢谈内行话。不知大家的经验如何? 据我所知,文人更喜欢谈战争,开口就是应该打。他们可不知道打仗的难处,自己又没有打过仗,也不知道怎么打。等于有人在街上看到别人打架,自己在旁边吆喝着大声喊打,可是叫他自己来,只要一扬拳头,他就先跑了。这就是历代文人的谈战争。知识分子喜欢谈军事、谈政治,大多数绝对外行。所以我常引用孔子这句话对他们说: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他们答道:“这有什么难?”我说:“你我知不知道基辛格此时此刻看的什么公文?说的什么话?你我所知道的情报、资料,都是从报上看来的,并不是第一手资料,可靠性大有问题。就算是可靠的,在报纸上发表出来的,还是有限,不知道还有多少不能发表的,而且和此刻的现况,又相隔很遥远了。像这样如何可以去谈政治?而且政治绝对要靠经验,不是光凭理论的。你说某某不行,你自己来试试看,毫无经验的话,不到三个月就完了。所以孔子说的这句话非常有道理——‘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’不在那个位置上,不能真知道它的内容。以很具体的事实来说,荣民总医院某手术室,此时在为某一病人的某一病开刀,你我能知道吗?即使自己亲人进手术室接受治疗,而我们被关在门外,他在里面危险到什么程度,我们不知道,只隔薄薄的一扇门就不知道。所以‘谋其政’不是想象中的简单,要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执其政、谋其政。” 很不幸的,孔子的这句话常常被人用来做滑头话,作推托词。甚至,有些人看见别人用这句话作挡箭牌,都误认为是跟孔子学滑头。所以打倒孔家店的人,也把这句话列为“罪状”之一,把罪过弄到孔子身上了。事实上这句话是告诉我们,学以致用,真正的学问,要和作人做事配合。他也是告诫学生们,对一件事,有一点还不了解,还无法判断时,不要随便下断语,不要随便批评,因为真正了解内情,太不容易了。 文化复兴运动 子曰:师挚之始,关雎之乱,洋洋乎,盈耳哉! 这里讲到文化的重整,等于我们现在讲文化的复兴。孔子周游列国以后,回到鲁国,开始整理文化。因为时代的盛衰演变中,文化永远是走在最前面,周代王朝的衰乱已经很严重了,所以孔子急于从事文化的复兴来力挽狂澜。他先从礼乐入手,《诗经》也可以说是乐的一种。《关雎》为诗经的第一篇,“关雎之乱”的“乱”字,古代和现代的意义有所不同,千万注意。古代这个“乱”字含有“乱”的反面意义在内,就是“治”的意思——秦汉以上的书,会这样用,唐以后大多都不会这样用。比如“毒”字,在秦汉以前,有治疗、痊愈的意思,譬如有人砍了我们一刀,是伤害;而我们手上或脚上生了疮,医生锯下我们一条手臂或一条腿,就不算伤害,反要感谢他的治疗,就是这个道理。因为古代文字少的时候,就有许多字义是借用的。 “师挚之始”,师挚是当时管理鲁国文化的大乐师——不是乐队的大乐师,勉强说,相当于文化局长,但不只是一个做官的,他本身是个专才。孔子这里说,鲁国文化经过整理,新旧文化交流以后,非常悠美。可是跟着而来的,下面孔子又讲到文化思想,又提出他的感叹了。 子曰:狂而不直,侗而不愿,悾悾而不信,吾不知之矣! 孔子感叹当时的社会,一般人的思想与个人的修养,犯了三个大毛病。这三个大毛病,不止是孔子当时的社会如此,在我们看来,每个时代,每个社会都有,尤其现在看来,格外同意孔子的这三句话。许多人“狂而不直”,“狂”本来不是坏事,孔子也欣赏狂狷之士,虽然还不够标准,但是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,都成为圣人。因此退而求其次,至少是狂、是狷,还有可取之处。“狂”就是豪迈慷慨,心地坦然,交朋友,不对就是不对,说了他,他并不恨你,这类的典型为狂。“狷”,毫不苟取,不义之财一点都不要,不合理的事情绝不做,很保守,个性独立而很有道德修养为狷。孔子认为假使没有君子之人,那么狂与狷这两种也不错。 有一个朋友,在大陆曾当过省府委员、厅长一类的职务,他狷介得使人有点怕他。就如我和他坐公共汽车,我替他付了一张公车票,他一定要想办法下一次替我付回一张。这种人非常可爱,一毫不苟取,一毫不苟与。还有一个朋友,抗战时在某单位工作的廖先生,学问好,道德也好,我非常敬重他。一九四九、五○年,我到了台北,有一次和他约会,他坐汽车到衡阳街和我见了面以后,就下车,和我坐一辆三轮车走。照他的习惯是走路的,坐三轮车还是依我的习惯。所以换车,是因为他到衡阳街是公事,和我见面后的活动是私事,就把公家的汽车放回去。他这种不苟取不苟与的精神,我非常佩服。胜利以后,他奉命到上海接触金融界,很多金融界的巨头都在座,而他穿一套旧中山装,像个乡巴佬一样到场,大家都不认识他。他晚年信佛,住在观音山的戴公祠。廖先生临死的时候,好像预先知道,早几天就约一些好朋友当天去吃饭。饭后洗好澡,穿好衣服,邀朋友们一起和他念佛。念着念着他不念了,不动了,就这样去了。这是很妙的。这位朋友,的确做到了狷介,做官几十年,就如此清白。像廖先生临死时的从容自在,真可算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。”一点没有牵挂,很坦然,而且早一个星期就知道。所以道德修养与生死来去,都有关系,“狂而不直”,有许多人狂,豪迈得很。但是假狂的人很多,内心不正直,歪曲心肠,这是一个大毛病。 “侗而不愿”,看起来笨笨的,好像是很厚道的样子,但一个人貌似忠厚,而心里鬼主意蛮多,并不是真正的厚道。“倥倥而不信”,有许多人自己是空空洞洞的,却不相信人家,也不相信自己,只是空空洞洞,莫名其妙的作一辈子人。“吾不知之矣”,孔子说有这三种人,我不知道这个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。这三句话,也就是孔子当时看时代在变乱中,多半是这一类的人:狂而不能直,老实相而内心并不厚道;再加上非常浅薄,浅薄到没有内容,还不相信别人,也不相信自己,又不好好求学。因此孔子很感叹。事实上一个乱离的社会,这都是必然的现象。我们今天处于这个时代,看到一些人物,也有孔子同样的感叹:“吾不知之矣!”这句话很幽默,意思是说实在不知道这部历史将变成什么样子。 子曰:学如不及,犹恐失之。 这是以正面言论结束上面的话。孔子说真正为学问而学问,永远觉得自己还不充实,还要改进。这句话后来演变成曾国藩他们经常引用的:“学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”学问有个很简单的原则,停留下来,就是在时代潮流中退下去了。所以不是进步,就是退步,没有停留在中间的。这个观念就是从孔子这句话来的。“学如不及”,求学问要随时感觉到不充实。以这样努力的精神,还怕原有的学问修养会退失。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情,懂了一点就心满意足,结果就是退步。大家要特别注意。尤其中年以上的朋友,对这句话更须要反省。有时我们看到许多中年以上的朋友,学问事业成就了,往往自认为什么都对了。事实上如不再加努力,就要落伍被淘汰了。思想也好,学识也好,一切都要被时代所淘汰。假如有所成就,而始终好学不倦,这才叫学问,才不会被淘汰。我看到几位中年朋友,的确是值得佩服。家里藏书非常多。他们的年龄,都快到六十岁了,每天公事非常忙,夜间读书每每到两三点钟才睡。因此他们的学识、能力,不断在进步。所以这一点习惯一定要养成。依我个人的经验来说,读书的习惯养成了,要无书不读,甚至坏的一面也要懂,懂了不跟他走,那才是真本事。 三代之治 孔子说了孔门学问中个人的修养,和作人做事的大原则以后,接着是评论中国历史哲学的一个标准。儒家在历史上特别推崇尧、舜、禹三代。 子曰:巍巍乎!舜、禹之有天下也,而不与焉。 “巍巍乎”三个字,大家都知道是崇高、伟大的意思,用白话可以写到几十个字的句子,古人三个字就形容出来了,甚而可以只用一个“巍”字,就表达出来了。这不去管他。孔子说尧传位给舜、舜传位给禹,这三代是著名的“公天下”。这种帝王位置的传替叫做“禅让”,禹以后变为“家天下”,但并不是禹的本意,因为禹所传的人,没有找对,后来才又找到禹的儿子继承下来,这才变成家天下。大家要研究“公天下”的道理,千万要注意前面提到的《伯夷列传》。这篇书很难读的,这篇书懂了,对于中国的历史哲学大概也就懂了。这样才能了解司马迁对于历史哲学和人生哲学的观点。 说到司马迁的文章,也可以说有一点坏道。何谓“坏道”?世界上骂人文章写得最好的,是司马迁;批评文章写得最好的,也是司马迁。好在字面上看不出来在骂人,也看不出来在批评人。他写了《史记》以后,在一封给朋友的回信《报任少卿书》中,就说写了这部《史记》“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。”我们幼年读书,只知道司马迁的文章写得很美。把整篇文章一读,觉得司马迁牢骚大了,都在骂人,牛也吹大了。他说周公汇集了中国文化,到孔子是五百年。孔子整理、发挥了中国文化以后,到他司马迁时,中间又是五百年。于是由他来写《史记》。他的意思就是说,这一千多年以来,除了周公、孔子和他司马迁以外,其他的人都没有思想。他认为自己写了《史记》,没有人看得懂,只好“藏之名山”,等到将来有人看得懂的时候,再“传之其人”。 他在《伯夷列传》中,对于“公天下”的历史哲学道理,在第一节中就说得很有条理。他的意思说,不要以为古代“公天下”的“禅让”是那么简单的。他说尧年纪大了,要找一个继承人,找到了舜。舜是一个大孝子,尧才把他找来,并没有立即让舜当皇帝,要他从基层工作做 起,各方面的事情都做,给他经历,训练他,一直经历了几十年,然后才把国家政权交给他。所以司马迁在《伯夷列传》上说“传天下若斯之难也!”这句话表面上看,只是普通的感慨,毫不相干的字眼。但透过这些字眼,才会知道思想的背景。他就是告诉我们,一个替国家做事的人,要有丰富的行政经验,加上道德才能,经过考察又考察,认为可以传位才把帝位交给他。这表示传天下并不简单,而是非常困难的。舜找禹更慎重了,当时禹的父亲鲧负责治水,没有办好,犯罪被杀掉了。舜再用他的儿子禹来治水,大禹治水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,胼手胝足,自己下去做工,九年在外治水,三过其门而不入——九年中在外工作,三次经过自己家门口,都没有时间回去,(也有人唱反调,写反面文章,说这是故意假装给人看,目的想当皇帝。事实上也可以说作此批评的,没有行政经验,一个真有责任心的人,实在会忙得没有时间回家。)然后也是做了几十年,舜才把帝位交给禹。这是《伯夷列传》讲到历史哲学,然后讲到人生,叙述伯夷、叔齐放着国君不当,当隐士去,两个人逃了。为什么从尧舜禹三代的禅让,说到伯夷叔齐的不当皇帝?为什么有人皇帝不当,有人想当皇帝当不到?他没有点明,这篇文章很难懂吧!这就是人生观点,等于所谓“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漏夜赶科场。”所以这篇《伯夷列传》,上面是说传位之难,下面则说有人可当皇帝还推掉不想当,可是他没有说明,要读者自己去体会。现在我们不讲这篇文章,到此打住。 司马迁是非常推崇孔子的。在孔子的观念中,尧舜禹三代,统治天下,为全国的皇帝,“而不与焉”。心里没有觉得当皇帝可贵,而看得很平淡,真正做到只是服务,并不觉得权势可贵,因此这是真正的伟大,真正的崇高。 他接下来便说到帝尧。 子曰:大哉!尧之为君也,巍巍乎!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荡荡乎!民无能名焉。巍巍乎!其有成功也。焕乎!其有文章。 尧以前的历史,因为没有文献,没有资料的记载。所以孔子讲历史,姑且把他切断,从尧开始。我们现在研究历史,尧以前为远古史,只好从甲骨文及古物的发掘来研究。孔子叙述历史,自尧开始。他说伟大的尧,他的道德成就有如天一样崇高伟大,天的伟大不是说天的空间大,这个天不是物理世界的天,上古“天”字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。天的伟大在于天生万物于人,而自己既不表功,也不要求回报,更没有要求大家感谢,自然的,生就生了。道家的思想,教我们人类的胸襟,要效法天地,只有付出,没有收回。儒家也有这种思想,所以说尧与天一样伟大。 讲到这里,又涉及人生哲学及思想背景的问题了。中国儒道两家,都晓得天的伟大,教我们效法天地,这是正面的看法。但有人从反面看,最著名的是张献忠的七杀碑:“天生万物以养人,人无一德以报天,杀杀杀杀杀杀杀!”一连七个杀字。这也是他的人生哲学,我们可称它为张献忠的哲学。有些人的哲学思想很难解说,张献忠的哲学,从反面来看也有他的道理,但研究以后,最后正面的道理还是会显示出来,这是说到“天”字的引伸。 孔子说天的伟大,唯有尧效法。古文中的“则”字,观念上就是法则,单用这个字作动词,解释起来就是效法的意思。孔子说尧的政治胸襟、政治气度,是效法天一样的伟大,只有付出,布施于大众,不期望收回一点。“荡荡乎!民无能名焉。”像海水一样波澜壮阔,浩瀚无边。他的伟大是无法以言辞形容的。“巍巍乎!其有成功也。焕乎!其有文章。”孔子说尧最伟大的成就,最伟大的光辉,是替中华民族开启了文化的传统。这一节是孔子评论上古历史哲学的观念,非常推崇这三代。 民主乎?专制乎? 从这一点研究孔子思想,以现代观念来说,孔子非常主张民主。为什么呢?我们知道《中庸》是他的孙子子思著的,《大学》是曾子著的。孔子的学问传给曾子,曾子著《大学》,我已经说过。现在再次提醒大家注意,许多人以为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就是孔子思想。在学术的立场,严格地说,这观念是不对的。只能说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是承袭孔子的传统思想。 子思的《中庸》与《大学》的观念有差别,《大学》的观念与《论语》中的孔子思想又有差别,这是要注意的。 为什么谈到《中庸》?《中庸》是孔子的孙子子思著的。子思是跟着曾子学的,曾子是跟孔子学的,前后三代。子思在《中庸》里说到孔子文化思想的根源,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。”推崇的是尧舜,所以我们现在研究孔子,可以从他的孙子子思来取得旁征。近代有些人批评孔子是为后世帝王帮腔的,这是不对的,其实孔子处处在推崇尧舜的“公天下”。而“公天下”以现在的观念而言,绝对是民主的,但是这个话也有问题。有些美国学者来讨论中国文化,我常常告诉他们要注意,一个政治学、一个军事学都是无法作结论的。古今中外的政治无论帝王政治、民主政治、专制政治、各种各样的政治,都被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玩过。究竟是哪一个政治体制好?哪一个政治体制绝对的对?谁敢下这个结论?当然有人下,那就是书生——书呆子。在理论上乱下结论可以,在事实上无法下结论。我说,你们现代西方文化的民主,都以美国式民主作代表,与法国式、德国式的又不同。依我的看法,你们现在美国式的民主,是真正的专制,是资本家在专制,是假民主,真专制。但如果真懂了中国过去的帝王制度——先不必谈秦汉以前,就说秦汉以后的帝王,真正好的皇帝是很难当的,如唐太宗、宋太祖这些好的皇帝真难当,常常在御前开会时,遇到一些公正的宰相,把皇帝的命令挡回去,或是“留中不发”,还有些大臣“面折廷诤”,当面跟皇帝顶起来,因为他希望自己对历史有交代。我们在历史记载上常常看到这样的大臣或御史,明日准备上朝廷诤,先一夜在家思安排好后事,棺材都买好,告诉家人届时如不回来,就去收尸,宁可牺牲生命,也要对历史负责。皇帝碰到这样的大臣,也只好依他们的意见。所以我说真正研究中国过去的专制政治,是假专制,真民主。 这里孔子更表达出这个道理来了。 舜有臣五人,而天下治。武王曰:予有乱臣十人。孔子曰:才难,不其然乎?唐虞之际,于斯为盛,有妇人焉,九人而已。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。周之德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! 这是孔子就历史哲学,对人事的评论,这中间我们要特别注意。 前几段提到孔子对于三代的推崇、赞叹。这里提出来,舜为什么为中国文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?因为他有优秀的干部。领袖固然重要,干部更重要。换言之,干部难得,领袖也难当。舜当时期定天下,留万古美名,靠他有禹、稷、契、皋陶、伯益五个好干部,天下就大治了。我们要特别注意,仅仅五个人就可以把天下治好。我们研究历史,可以发现无论古今中外,任何一代,真正平定天下的,不过是几个人而已。汉高祖靠手里的三杰,张良、萧何、陈平而已。韩信还只是战将,不算在内。当然汉高祖也能干,很懂得采纳意见。汉光武中兴所谓云台二十八将,还不是中心人物,真正中心人物也不过几个人。外国历史,意大利复兴三杰,也只三个人。每一个时代的治乱,最高思想的决策,几个人而已。岂止是国家大事,据我个人的经验所见,所体会的,不说大的,说小的,大公司的老板,我认识的也蛮多,曾看到他穷的时候,也看到他现在的发达,如旧小说上所说的“眼看他起高楼”的,也不过两三个人替他动脑筋,鬼搞鬼搞就搞起来了,不到十几年,拥有千万财产的都有;个人事业也是如此。所以人生难得是知己。个人事业也好,国家大事也好,连一两个知己好友都没有,就免谈了。如果两夫妇意见还不和的更困难了。所以孔子这个话是有深意的。《易经》上说:“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。”两个人志同道合,心性完全一致,真正的同志,这股精神力量可以无坚不摧。周武王也说,他起来革命,打垮了纣王,平定天下,当时真正的好干部只有十个人,而这十个人当中,一个是好太太,男的只有九个。孔子说“才难”,真是人才难得。这里孔子对学生说,你们注意啊!人才是这样难得,从历史上舜与武王的事例看,可不就是吗?“唐虞之际”,尧舜禹三代以下一直到周朝,这千把年的历史,“于斯为盛”,到周朝开国的时候,是人才鼎盛的时期,也只有八九个人而已。周朝连续八百年的治权,文化优秀,一切文化建设鼎盛。但是也只有十个人把这个文化的根基打下来,而这十个人当中,还有一个女人,男人只有九人。但在周武王的前期,整个的天下,三分有其二,占了一半以上,还不轻易谈革命,仍然执诸侯之礼,这是真正的政治道德。 这个历史哲学,孔子讲的是“才难”。我们知道清代乾隆以后,嘉庆年间有个怪人龚定庵。今天我们讲中国思想,近一百多年来,受他的影响很大,康有为、梁启超等等,都受了他的影响。他才气非常高,文章也非常好,而且那个时候他留意了国防。外蒙古、满洲边疆,他都去了,而且他认为中国问题的发生,都是边疆问题。事实上边疆有漏洞,西北陆上有俄国,东面隔海有日本,将来一定出大问题,他也狂得很,作了一篇文章,也讲“才难”。当时他说天下将要大乱,因为没有人才,他在文章中骂得很厉害,他说“朝无才相、巷无才偷、泽无才盗。”连有才的小人都没有了,所以他感叹这个时代人才完了,过不了多少年,天下要大乱了,果然不出半个世纪,洪秀全出来造反,紧接着,内忧外患接连而来,被他说中了。这就是说兴衰治乱之机,社会安宁的重心在人才。 不过龚定庵是怪人,不足以提倡。他怪,出个儿子更怪,他儿子后来别号叫龚半伦,在五伦里不认父亲。他更狂,读父亲的文章时,把他父亲龚定庵的神主牌放在一边,手里拿一支棒子,读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,就敲打一下神主牌,斥道:“你又错了!”这就是龚半伦,人伦逆子中的怪物。 前面一节我们提过,孔子的文化思想是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。”所谓祖述的祖,就是自古相承的一惯传统,孔子是承继尧、舜、禹这个一贯的思想。宪章的内涵包括礼法、政治制度、社会礼仪、文化精神等等。中国文化中的这些宪章精神都由文王、武王时代确立了牢固的基础。老实说,我们现在留下来的中国文化的真精神,都是周代文化的精神,也就是孔子所弘扬的儒家思想。前面从尧、舜而讲到周代,现在最后的结论讲到禹。 大禹和墨子 子曰:禹,吾无闲然矣!菲饮食,而致孝乎鬼神;恶衣服,而致美乎黻冕;卑宫室,而尽力乎沟洫。禹,吾无閒然矣! 我们研究孔子全部思想,他一直是推崇大禹的。这里“无閒”的“閒”,就是现代文字的“閒”字。“无閒”就是没有办法可以挑剔,挑不出禹的缺点,“菲”是薄的意思,就是说禹自己的生活,非常清苦,自奉甚俭。关于“致孝乎鬼神”这一点,牵涉到中国文化里的一个大问题。这里的鬼神不是我们后世所讲的鬼神。夏禹以后,中国文化里的宗教气氛非常浓厚,孔子、孟子也不例外。春秋战国时候,诸子百家中,墨子对文化思想影响很大。他不但“尚贤”、“尚同”且“尚鬼”、“尚天”。 说到这里,必须引伸说明一下墨子的思想,因为他和这一节大禹的文化有连带关系。墨子在孔子之后,他的思想对当时的影响非常大。中华民族几千年来,固然受了孔、孟思想很大的薰陶,但在无形中影响最大的,还有墨子的思想。因为墨子的思想,经过演变,后来和中国的侠义精神合流,又另开一个局面。就以我们中国文字中的仁义两字来说,仁字在外文中有同义字。而侠义的义字,从墨子开始,特别强调,所谓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的精神,在外文中,还没有同义的字。为了朋友,守信重诺,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付出。曾子所谓的“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”的思想,就与墨子思想相同。我们中国文化精神,受墨子这种思想的影响很大,普及于社会各阶层。这是一个专题,在此只是提起大家注意而已。想研究中国思想史,更要特别注意墨子的思想。他思想中的“尚贤”,就是讲贤人政治。“尚同”与“兼爱”,就是提倡和平、博爱的精神。墨子一生就这样实行他的主义,“摩顶放踵以利天下”地专门为别人效劳,乃至国际间的纷争,由他出来,也就可以调停了。说句笑话,现代的基辛格还没有资格跟他提皮包呢!历史上记载,宋楚相争,他一个人去调解,劝两个国家不要打杖。楚国见他来了,知道辩不过他,于是请第一流的工程师,好比现在的原子专家——公输班和他谈判。墨子问他,你认为可以征服宋国,有什么凭恃呢?公输班搬出最新式的武器,墨子一一封死他,告诉公输班,你所有的武器,我都有制服的方法,你如打别人,我就攻击你。最后公输班说,武器上我都不及你,但我最后一样武器,你就没有办法。墨子说,我知道你现在想把我杀死,但是我告诉你,这没有用。因为我的全部学问,在我的弟子中,已有很多人都会了,你杀了我一个墨子,还有千千万万墨子出来,最后你还是要失败的。因此这场国际战争没有打起来。墨子是不是这样做呢?是这样做的。他的弟子门人,在战国时代,无形中形成一股力量,在很多国家里,都有墨子的学生,他们的中坚领导分子称为“钜子”。所以中国特殊社会的组织,在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了。 有一个当时在秦国的“钜子”,也就是墨家这个组织在秦国分支机构的负责人,在社会上很有声望和地位,他只有一个独子,犯了罪,依法一定要判死。但秦王一问,知道是位闻人的独生子,所以下令特赦。这位钜子就去看秦王,他除了致谢以外,表示国法可以特赦,但是“墨家”的家法不能容。后来这“钜子”还是把自己的独子处死,对秦王作国法的交代。可见墨子当时组织自己的学生是如此严密,而且为了社会上的公正,国法能赦,而墨家的家法却不能容,真正做到了法律之前,人人平等。由这段历史,就可见墨子的思想、组织、作法对后世影响的巨大。 《墨子》这本书是比较难读的,他的理论,非但“尚天”,崇拜天,而且也尚鬼。这个“鬼”字,我们也曾就文字的构造上解说过,中国人所说的鬼,究竟是什么东西,很难界说。所以画家最好画的对象是鬼,谁也没有见过。所以怎么画都对,越难看就越对。殷商时尚鬼,宗教气氛最浓厚。如研究中国信奉什么宗教,没有一定,样样都信。尤其现在还新兴了“五教同源”,如红卐字会等类团体,把孔子、老子、释迦牟尼、耶稣、穆罕默德五位教主,都请在上面排排坐。中华民族是喜欢平等的,认为每个教主都好,所以五位一起供奉。殷商的时候就“尚鬼”——重视鬼神。墨子是宋人的后裔,宋就是殷商的后裔,所以墨子的思想,继承了宋国的传统。孔子本来也是宋的后代,但孔子的祖先一直住在鲁国,而鲁是周人文化的后裔。我们要注意,春秋战国时代,各国的文字没有统一,交通没有统一,各地方的思想不同,有如现在的世界形态,美国与法国,各有不同的文化。墨子的思想又尚天、又尚鬼。前些时,一位学生要以墨子思想作论文,他说墨子思想非常崇敬天,与天主教的教义有相同地方,但是我告诉他要注意,墨子思想也尚鬼,而天主教、基督教就不同了。翻开《墨子》来看,他把鬼的权力说得很大,也就是过去中国民族思想的共同信仰。人如做了坏事,鬼都来找的。好的鬼则可以保护人。所以我们讲了几千年中国文化,民间所流传鬼会找坏人的观念,并非孔子思想,乃是墨子思想的传承。墨子这套思想的源流,是远溯自夏禹的文化,我们真正研究起上古史的中国文化来,便很费事了。 中国近代六七十年文化思想是最乱的时代。民国初年到五四运动期间,用西方人的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化,再加上日本人的观念,把我们老祖宗的文化,贬得一塌糊涂,说什么尧是香炉、舜是烛台、禹是大爬虫,这是日本人诬蔑我们文化的鬼话。但过去我们有许多学者,居然相信这套鬼话,搬回来骂自己的文化,直到现在还在流传,我们现代的学术界就这样可怜!所以严格研究起来,中国历史还有许多资料,为外国人所不承认。外国人不承认有他的道理,如果他把中国文化推崇得太高了,又把他自己的民族文化摆到什么地方呢?可是我们中国的学者和留学生,跟着外国人抛弃自己的民族文化,乃至接受西方的观念,这是非常令人悲痛的事情。也就是先把自己的文化思想破坏了,才会走上这条路。仔细研究起来,这种现代文化的演变,是构成一个专论的重要课题,可以写成一本大书。 我们现在说到禹,以我们中国文化自己的讲法,在道家的观念里就多了。道家说禹的本事大得很,当时他画符念咒,役使鬼神,把黄河长江水利治好,把土地开发出来。究竟事实如何,便不得而知。这方面的传说太过虚玄,太过神话了,所以一般人难以相信。不过我们现在不管这两方面——禹是爬虫或是能役使鬼神的神人,有一点要认识:中华民族奠定了农业社会的基础,发展成就了后来几千年以农立国的民族精神,是禹开始的。所以尽管是推崇尧舜,在尧舜时代,政治好到什么样子,我们暂不去管他。但那时的地理环境,还在洪水时代,没有多少人口,这么大的国家泛滥了洪水,只是一些高山露出了山峰。到了禹治水以后,农业基础奠定了,文化才开始成长。所以孔子对禹是“吾无闲然矣”,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挑他的毛病。可见孔子对他的推崇是多么的伟大。他说禹自奉这样节俭,又非常崇敬鬼神。当然由孔子这句话,可知禹王当时对于神秘的学问是如何的重视。“恶衣服,而致美乎黻冕。”我们知道大禹治水时候,没有穿上礼服,完全和普通人一样,穿得破破烂烂,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跑。但是他对政治的制度,国家的礼服,制定得美仑美奂。换句话说,我们的祖先,由穴居巢处,发明了衣服以后,还没有规定什么格式,到了禹王才制定格式。“卑宫室,而尽力乎沟洫。”历史上记载,禹虽为皇帝,他住的宫殿,还只是一个茅草棚,所谓“茅次土阶”,上面盖的没有瓦,只是一些草;前面的台阶,当然没有水泥,连石块也没有,只是用泥巴堆起来,“而尽力乎沟洫”,尽心尽力办好水利。孔子对禹有这三个观点,所以他说禹对于中国文化有这样大的贡献,实在无话可讲,没有一点可以批评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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